江风掠过,两岸苇草飒飒。 晴朗的阳光洒落在寂静的墓园内,四处广植草木花卉,馥郁葱茏。 这是金陵城外的褚冈,成穆贵妃孙氏就葬在此地。 墓前甬道笔直,两旁不落的乔木随风摇曳,抖落一片清幽。 青色坟冢静立在墓道尽头,碑刻累然。 周王走上前,轻声道:“阿娘,五子来看你了。” “这是父皇才认下的妹妹,你看她是不是很漂亮?” “她的名字叫做‘樱’,父皇说她同鸡鸣寺的樱花一般绚烂。” “阿娘看到了么?欢喜么?” “若是小妹子还在,一定就是阿樱这模样的,你说对不对?” 朱樱走到墓碑前,定定仰望碑刻。 “对了,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吧?”周王绕到朱樱身旁,“我的名字不好写,也不知父皇那时候怎么想的,小时候习字,写自己的名字时,我可嫉妒四哥和六弟了。” “我知道。”朱樱摊开手,右手食指在掌心轻画。 整整十七画,一笔不多,一笔不少,连顺序都没有一丝错。 阳光中,青年好奇地瞪大了眼盯着她手指划过的痕迹,忽地露出笑容:“妹妹难不成是神仙下凡,怎会知道我的名字?” “是王大人告诉我的。”朱樱收起手掌,平淡地答道。 她抬起头,看着面前快乐的青年人,笑了笑。 有很多人都不知道周王的名字,甚至不知道他的存在,可是不会有一个中医不知道这个传奇的名字——朱橚。 明太/祖朱元璋第五子,成祖朱棣同母弟朱橚,封周王,所编医书存有《保生余录》、《袖珍方》、《普济方》、《救荒本草》,这个名字,足以与李时珍同列,于有明一朝,彪炳中医药学史册。 其组织编著的《普济方》共计四百二十六卷,载方六万余首。 黎上下五千年,天下方书,无出其右。 朱樱点头,“我记得你的名字,我很钦佩你。五哥哥。” “那真是太好了。”朱橚笑起来,快步向墓园门外走去。 朱樱觉得他高兴得似要起舞。 王献已等在墓园外,见朱橚和朱樱并肩走出来,上前道:“王爷该进宫请安了,殿下不愿去的话,也该回驿馆。” 总之,不得在金陵城外随意游荡。 朱橚拧起眉头,“小草啊小草,通融一下,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你不告诉父皇,怎会有旁人知道我们在城外闲逛呢?” 他一路走,一路揽过枝条,不时又低头去看道旁野草,看到不认得的,就扯起来问朱樱。 王献摇头:“皇上常吩咐王爷,喜欢医药可以,但莫要似魔怔了一般,王爷又把这话抛到脑后去了。” “这算什么魔怔?”朱橚不以为然地摆摆手,凑到王献耳边,“小草,我倒教你个巧宗,你去看看十弟,常偷偷看那些神仙方术,莫不是一心想着成仙?” 王献拧起眉,漠然道:“早已报上去了,还等王爷你来告诉?王爷莫不是以为我们仪鸾司是吃白饭的?” “是是是,你们自然不是吃白饭的。”朱橚从道旁拔起一支车前草,咬在齿间,含糊道,“不过那等事,委实太可怖了。今日是胡相,明日又是谁?该不会有一日轮到我丈人头上吧?诶,若真有的话,你好歹先给我报个信。” “王爷慎言些。”王献凶巴巴地瞪了朱橚一眼。 朱樱抿唇一笑,跟小孩吵嘴似的。 不知不觉走到江边渡口,朱橚狡黠一笑,走上栈桥,向王献道:“小草,走走走,去潜洲玩。” 潜洲是长江中的沙洲,因为地处江南江北之间,洲中生有一些北方才有的草木。 “王爷,潜洲去不得。”王献一把拧住泊舟上的缆绳,正色道,“王爷也须知道,天家父子亦是君臣,王爷若一味胡闹,皇上可不会网开一面。” “哪有你说的那般严重?我爹什么样的,我还能不知道?脾气是大了点,但是心地真不坏。”朱橚跳上船,拔出腰间短匕来,打算砍断缆绳。 “王大人,带我去潜洲吧。”朱樱握住缆绳,回头看向王献,“皇上说过,那苏图需在潜洲居住三年,其间,我与长安公主只需告知仪鸾司,随时可以前去潜洲探望。” 王献看着她,“那么,殿下是要纵容周王去潜洲?若元皇子有闪失,殿下担得起这罪责么?我已遣人告知苏芥出城来接殿下回去,他不多时便来了,殿下乖乖回去,何必管这事?” 朱樱看他一刻,冷然:“我偏要管。” 王献一哂,好固执的女郎,如此看来,苏芥往后有的苦头吃了。 “既如此,上船吧。”王献解开缆绳,也跳上甲板。 船工荡开桨,小船在宽阔浩渺的江面上漂浮。 朱樱回望江岸,水面上腾起袅袅烟波,一片迷蒙,江天一色。 小舟随波涛起伏,与一路上所乘大船不同。 只觉漫天漫地都是透明的水,连自己亦是浮游在水中的。 一上潜洲,朱橚飞快地跑到一片草地上,眨眼功夫矮身蹲在及腰的草丛中,失了踪影。 王献漠然打量了草丛一眼,转向朱樱,“他不会走远,殿下随我来,元皇子在沙洲南岸。” 朱樱在南岸的马场里见到了那苏图,原本文静的少年被阳光和江风淘成了泥土般的颜色。 他正跨着一匹快马,在马场内一圈一圈绕着,练习骑射。 场内武师见了王献,纷纷低头问好。 那苏图控马跑近,远远向朱樱挥手:“颜姐姐!我姐姐可好?” “她很好。”朱樱递给他一方帕子擦拭额角汗水。 那苏图胡乱抹一把汗,将长弓递给武师,回身拍拍马儿脊背,向朱樱咧开嘴一笑:“颜姐姐替我告诉姐姐,我在这里也很好。” 就是累了点……不过,挺充实的。 皇帝派来了最好的老师,教他权谋之道,教他草原上的节日风俗,教他骑射摔跤,等等。 大概是比教养儿子还用心了。 回去的时候,朱樱和王献几乎是在原地捡回了痴迷研究药草的朱橚。 朱橚满手满嘴都是青绿色的草汁,他嫌头上冕冠碍事,便摘下来搁在膝上,十余条冕旒横七竖八。 王献皱眉:“王爷这样还说自己没魔怔?臣倒也认得几个太医院的医师,可没有一个像王爷这般的。” “这不一样,我是真心喜欢,那些医师不过混口饭吃,就像你在仪鸾司不也是为混口饭吃。”朱橚起身,拍拍衣襟上的草屑,抹一把嘴角的绿色草汁,胡乱将冕冠往头上一扣。 “臣在仪鸾司可不是混饭吃。”王献凉凉地道。 他是真心想匡扶这社稷,但仪鸾司所作所为,似乎有些变味。 “五哥若真喜欢,不如去太医院寻个师父,慢慢学便是了。”朱樱伸手替他系好冕冠下的系带。 “哎,我都说了,那些医师不过是混饭吃的,他们那套医理啊,真是稀奇古怪,同我在古书上看到的没一个处相似。”朱橚卧倒舟中,枕在船头,脑后珠串浸在江水中。 “我看上古医家岐伯、扁鹊,医圣张仲景,药王孙思邈,近有金元四位名家,都各有主张,哪像现在的医师,只知道这法子能治好人,旁的再不去想,无趣得紧。”朱橚一撇嘴角。 “说什么辩证……依我看啊,为人看病只需依照天地运行之理,哪有这许多麻烦……” 朱樱淡淡插上话,“然医者看病,本就如此,若依天地之道,劳生息死,生死本是常事,为何还要救呢?如此岂非逆天行事,不免遭谴。” “这……”朱橚一怔。 “何况,医师以诊病为业,以活人为要,自然不及五哥你一介富贵闲人,有那么多功夫去研读古书,想什么高深道理。”朱樱目光明亮,犀利地直指要害,“五哥说想学医,又看不起执业的医师,然医道本是如此。这世上许多东西,你欢喜时觉得它千好万好,真得到了,却也不过如此。” 王献抱臂坐在船尾,饶有兴致地看两人唇枪舌剑,互不相让。 心道,果然世间一物降一物。 “这话不对,若世间医者都如你说的那般,又怎会有张师?”朱橚摇头。 “五哥也须知道,并非人人都能如那些大家一般。”朱樱自船舷外掬起一捧江水,“有人或许能成浪,但更多人不过这江中一滴水,谁也看不见他们。我们只是平常人,不,我只是一介平常人,所以我是这样想的。” 朱橚不语。 朱樱又道:“就像不是人人都能成为皇上,被人铭记一般。” “说这做什么?妹妹一身灵秀,怎与仪鸾司学,只知说些歌功颂德的太平话?”朱橚闷闷不乐,轻声嘀咕,“我却想老爹还是吴国公的时候。” “别说这话。”朱樱摇头制止。 王献冷哼一声,别过头,只当没听见。 小舟拢岸,苏芥已等在栈桥上,他身后,几名侍从焦急地在岸边直打转。 “阿颜,江上风大,就这么去了,也不添件衣衫,真是大意。”苏芥拿起臂间挽着的斗篷,抖开来,为朱樱披好,轻声笑道,“你怎与这想学医想疯魔的王爷在一处?” “殿下倒说了周王几句,只望他能听进去几句。”王献抬眼看岸边几名侍从,皱眉,“那几人有王府的人,也有东宫服色,这是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