帘幕寂寂,淡青色的烟气在微光流转的屋内盘旋着散去。 纱帐上用单根丝线绣着桃花模样的花朵,迎着流动的光影,不时一现。 沉睡的美人安然躺在帐内,一双手放在身侧,左腕上带着一串血红的珠子,乌发微乱,散落枕上,半露出枕面上的蝴蝶。 白篱将捧着的药碗搁在案上,枯坐在帐外,透过摇曳的纱帐,紧紧盯着朱樱。 昨日菱花会上朱樱独自离开周府,直到暮色沉沉也未回来。二太太蔺氏得知此事,急得几乎要哭,嚷嚷着要亲自出府去找,那神情态度,简直比丢了亲女儿还伤心焦急。 不过,蔺氏还没来得及出门,二老爷周云钊就进来了,他身后还跟着一位年轻的郎君,郎君怀里抱着她们家迟迟未归的姑娘。 顿时,丫鬟们也不吵了,二太太也不闹了,众人呆了一刻,而后蔺氏将丫鬟们全都遣散,白篱也不例外。 白篱看着青瓷碗里乌沉沉的药汤发怔。 姑娘从前教过她许多新奇的词儿,她从没见人用过那些词,或许那是打西域那边传来的。她觉得现在倒是很能用得上那些奇怪的词,譬如这会儿,她觉得现实真的很魔幻。 “咳……”朱樱在枕上挪了半寸,抬起手捂住额角,迷茫地睁开眼,“这是……?” “姑娘,你醒了……”白篱眉头微拧,挑开纱帐一角,挂上银钩,“姑娘可有何处不适?” 朱樱揉了揉眼,挣扎起身,又不禁按住额角。 “姑娘头疼吗?”白篱探进帐子,扶住朱樱,在她身后垫上一个软枕。 这是老毛病了,但凡累着一些,都免不了第二日头疼。 “不是。”朱樱眼睛微闭,还有些不够清醒,低声问道,“苏芥人呢?” “姑娘还问他?”白篱气鼓鼓地别过脸。 蔺氏后来叫她去,嘱咐她,说那位苏药师要在府中歇一夜,而且是住在朱樱屋中,让她不要见外。 白篱狠狠地掐了自己一下,觉得这事比梦境还玄妙。 更玄妙的还在后面,那位郎君亲自为朱樱换衣沐浴,进出之时见了她也全不见拘束,简直就把自己当什么似的…… 白篱觉得不是她自己睡迷了,就是这周二老爷和太太都疯了。 朱樱莫名地看着她一脸义愤的模样,试着轻摇了摇头。 还好,略有些昏沉沉的,但没有那么晕,想必起身走两步不成问题。 昨日她被苏芥堵在巷中,苏芥与她纠缠了一会儿,不由分说将她迷晕了。那药粉药力还是如此霸道,即便过了一整日仍让她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甚至不想动弹。 “姑娘……”白篱迟疑地唤了一声,“姑娘,先喝药吧?” 听到喝药,朱樱一下来了劲,极坚定地转过头,“太苦,我不喝。” 她松垮的衣襟下露出一段白玉般的脖颈,上面隐隐约约零零星星几点细细的红。 白篱不由惊呼一声,打了手中瓷碗。 “怎了?”朱樱抬手抚上脖颈,手蓦地一顿。 苏芥他……昨日……那个混账! 许久不见,还是如此混账!真是无可救药。 白篱飞红了脸,忙不迭捡起碎瓷片,拿着抹布擦去地上的药渍,低声嗫嚅:“姑娘、都怪白篱……都怪白篱,昨日没跟你一道出去,昨夜也没……也没好好守着姑娘。” 朱樱撑着额头,都懒得去问,昨夜又是什么情况。 外间珠帘琳琅碎响,白篱抬起头,见蔺氏满脸堆笑地走进来,身后跟着伶俐的大丫头,捧着锦盘。 “阿颜,你睡了许久,也该饿了。”蔺氏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在床沿旁坐下,大丫头递来一碗甜汤并一叠小方糕。 “二太太。”朱樱不动声色地笼起衣襟,但心知那几点痕迹位置刁钻,怎么掩也掩不住,不得已,只能自己当它们不存在。 蔺氏像什么也没看到,端起瓷碗,笑道:“阿颜先吃几口梨汁,我让厨下做了你最爱吃的桂花豆沙方糕,一会儿好歹先吃点垫垫肚子。” 朱樱乖乖就着她手中呷了一口,心中不解蔺氏为何如此殷勤。 还有苏芥故意弄出这些事……究竟要做什么? 院外,王献蹲在周府外一株高树上,居高临下地望着院中的灯火从摇曳到熄灭,叹口气。 昨日他随朱樱离开花阁去追那白衣男子,谁知那人灵巧得很,最后甩脱了他。等他回过神去寻朱樱,却发觉朱樱也不见了,只在她走进的那条小巷中寻到磕破了角的半颗玉珠子。 四处寻不到人,王献决定探一探周府,谁知周府的护院极警觉,他才发觉朱樱确在府中,未曾来得及接近,便被护院发觉,不得已只能在府外等候。 整整一天一夜,朱樱也未走出院落——这是怎了? 朱樱醒时已是黄昏,蔺氏与她说了会儿闲话,看着她吃过东西,吩咐白篱好生照料,就走了。 白篱和朱樱面面相觑。 “姑娘!”白篱沉痛道,“二太太实在是太奇怪了!” 她家姑娘、被一个陌生郎君那样……那样欺侮,不不不,简直就是……白篱憋红了脸,可是蔺氏竟没事人一样? “白篱。”朱樱一手挡着纱帐,慢慢起身,“没什么奇怪的。” “姑娘你……?”白篱敲了敲额角,连姑娘脑子也不清楚了?这阖府上下,不会就她一个人还清醒吧? 一定是做梦,还是个噩梦!白篱狠狠地掐着自己的虎口,口中不禁喃喃,“快醒过来,快醒过来呀!” 朱樱看着她的模样哑然失笑,摇头道:“傻丫头,你不在做梦。” “我与他自小有婚约,只是你没听人提过罢了。”朱樱淡淡道,“何况,他也没做什么。” “啊?那位……”白篱一抖,想起苏芥一双寂沉沉的灰色眼眸,颤颤问道,“该不会是前朝的时候定下的吧?” “是啊。”朱樱点头,“这种事很寻常。” 身为好友的朝臣为还在幼年的儿女定下亲事什么的,再常见不过了。她头一次与苏芥相识,便是因此。 白篱默然,低下头霎了霎眼。 这样的吗?可……还是很奇怪吧? 虽然姑娘说没做什么,但……脖子上的吻痕可是切切实实存在的。 朱樱点起一盏琉璃灯,披上外衣,向外走。 “姑娘,姑娘,天都夜了,你要去何处?”白篱回过神,追着朱樱跑到廊下。 “我记得屋角那株昙花,恰好要开了,我去看一看。”朱樱抬起提着灯盏的手,摇曳的火光映出姣好的面容。 白篱一晃神,迟迟地想起那株昙花,是那年姑娘治好了一位西域商人,那商人打听姑娘喜欢种花,送来一株叶子肥厚的盆栽。 那盆栽说起来真有些令人不敢恭维,不仅叶子肥厚,与旁的花不同,而且还没有茎,仿佛一片片叶子是直接插进土中的。 但姑娘很高兴,姑娘说这就是佛经里提到的昙花,在现今,不论中原还是江南,这株花都是独一份的,连皇帝跟前都没有。 朱樱提着琉璃灯转过回廊,矮身坐在廊外的雕花栏杆上。 远渡重洋而来的昙花并没有开,圆圆的琉璃灯内烛光摇曳,将昙花绿色的叶片映得仿佛翠玉。 一颗细小的珠子落在青石的地砖上,在寂静的夜里溅起极小的声响。 朱樱俯身捡起珠子,抬头看见远处树上有黑色的身影一晃,面色微滞。 那是王献?这么晚了来寻她,难道有什么急事? “姑娘,你走得真快,白篱不过一晃神,姑娘就已到了呢。”白篱追上来,手中拿着一领轻薄的竹布斗篷,“虽然夏天,但如今夜了,姑娘也该防着点夜露。” 朱樱披上斗篷,看看白篱,道:“你去寻二老爷,问他明日可有空闲,我有些事要同他说。” “啊?”白篱一怔,眨眨眼,似懂非懂地点头,转身走出院落。 王献落在廊外,手中紧握着短刀,“你怎了?” “……无事。”朱樱快步转过回廊,“先跟我来,有人听见动静了。” “周家的护院怎地如此厉害?”王献看着朱樱关上门,在窗格旁向外望了望,夜色中,檐头仍有几人走动搜寻的身影,“一个旧臣家中,竟豢养如此多……” “我昨日遇到苏芥了。”朱樱背倚着门,“你追到那人了么?” 王献摇头,“我没追上他。” “我想也是。”朱樱垂头沉思。 那人……如果没猜错的话,应当与云南那边有关。 她猛地抬起头:“你去探过长安公主那边的消息了么?” 王献再摇头,“我没追上那人,回来寻你,你却不见,我不知你与苏芥一道,因此一路追来周家,未曾去拜访长安公主。” 朱樱黛眉紧锁,“你先去寻乌莹!不要管我。” 她觉得似乎会发生什么,苏芥故意绊住她,还在她身上留下那些痕迹,让她不能随意出门,一定是为了掩瞒什么事情。 王献犹豫半刻,他能察觉到朱樱的处境不那么乐观,而皇帝曾命他护卫朱樱——虽只是个幌子,但就算以皇帝的想法来看,现在也远远未到牺牲这颗棋子的时候。 院外响起一阵轻轻的叩门声。 “快去啊!”朱樱转身穿过庭院,毫不犹疑地打开院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