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今天是云珍姑姑亲自下厨。”白篱一层一层打开食盒,取出几个白瓷盘。 “这是鸡油炒笋片,这是银耳冬瓜汤,这是八珍糕,姑姑说没放糖,需蘸蜂蜜吃……”白篱摆开碗碟,把乌木箸子搁在蜂蜜碟子旁,看看阿颜。 阿颜执笔伏案疾书,丝毫没有动筷子的意思。 “姑娘。”白篱凝眉,姑娘从林家回来后,就铺开纸日夜不停地写,常常连吃饭睡觉都耽误了。 “嗯……放在这里就好。”阿颜匆匆抬起头,又埋头下去,手中的笔一刻没有停过。 白篱伸了伸脖子,看到她手边放在一册已经装订成书,蓝色的封皮上写着三个潇洒的魏碑字: 紫衫记。 白篱眨了眨眼,这看起来似乎是戏本的名字。 阿颜翻开左手边的工尺谱,黛眉轻拧,纤细的手指顺着一列一列密密麻麻的字划过,停留在某一列上,绣鞋轻摇,打起节拍,轻轻哼着旋律。 “姑娘!”白篱在她身旁蹲下,将盛着八珍糕的瓷盘放在工尺谱上,挡住了字迹,“姑娘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阿颜左手一松,随手掰了半块八珍糕,正要塞进嘴里,白篱一把抢过,把蜂蜜小碟子又拿过来。 蜂蜜中漂浮着晒干的玫瑰花瓣,白篱把八珍糕满满涂上蜂蜜,才再递给阿颜。 阿颜无奈一笑,“白篱……” “白篱在的。”白篱把糕递到阿颜唇边,脸也蹭到近旁,撒娇道,“姑娘好好吃饭,好不好嘛?” “嗯。”阿颜终于搁下笔,揉了揉额角,舒口气,任白篱收起笔墨纸砚,排开碗碟,摆上各色小菜。 白篱跪坐在旁,一手支颐,含笑看着阿颜慢慢吃东西。 她吃东西很好看,不像大家闺秀那样优雅却压抑,只是悠闲,让见到的人心情都为之轻松欢悦。 阿颜吃饭时并不说话,只听调羹和碗沿不时一磕,脆脆一响,玲玲好听。 白篱起身收拾杯盘,阿颜起身略走了一走,瞥到书案下放的酒坛,叫住白篱,“你明日把这坛酒送去林家,嘱咐林少奶奶,每日用酒一碗,配着那位苏药师的方子。” “姑娘自己不去吗?”白篱抱起酒坛,戳戳红泥的封口,眨了眨眼。 “我就不去了。”阿颜摇头,想了想,“你也不必进去了,将酒送到林家的铺子,把话带到即可。” “……姑娘,很怕林家吗?”白篱喃喃。 或者也不能说怕,只是姑娘似乎在极力避免与林家深交。 阿颜在书案前重新坐下,闭上眼默默思索了一会儿,忽听窗格一响,睁开眼时,屋中多了一人,是王献。 王献抱臂立在帘外,一双冷厉的眼盯着阿颜。 阿颜抬起眼皮,静静打量他一刻,问道:“何事?” 王献沉声问道:“不怕么?” “怕?”阿颜俯身拾起被风吹散的纸页,按照顺序一页一页排列好,收拢在手中,抬头看着王献,“我为什么要怕?他不是很喜欢多管闲事吗?” 王献一笑,这聪明的娘子果然已经知道了。 “不过,我可那么没用。”阿颜挪到外间,披上屏风上挂着的浅紫色外罩,拿起绛色发带束起披散的发丝,“要去应天府的话,就走吧。” 不就是将她的身份递交到镇抚司去了吗?她本没有什么说不得的身世,所有的秘密只在这一双异色的眼睛中,人人皆可见,也算不得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所以她有什么好怕的?这时候怕的,该是曾窝藏过“元人”的周家。 王献又打量了她一眼,慢慢道:“你也可以不去应天府……” “姑娘!”白篱急匆匆冲进来,珠帘在她身后凌乱摇动,铮铮响声不绝于耳。 王献不及避开,只得大大方方地站在原处。 “你……你又是谁!”白篱竖起眉,瞪着王献色厉内荏地喝道,“你为何在我家姑娘屋里?!” 王献呵呵一笑:“好忠心的丫头。” 白篱咬着唇,面色慢慢变白。面前这男人身上带着不好的气息。 “怎么了?”阿颜温和地望着白篱,“白篱,不要怕,慢慢同我说。” “我……姑娘……”白篱眼眶一红,“有几个官兵在院子外面,说要、要抓姑娘!” 话音刚落,一队官兵在一人带领下,冲进院落,将满院的花枝撞得七零八落。 阿颜皱眉,撩开竹帘,缓步走下石阶。 王献随她一道走进院中,一言不发摘下腰牌,亮给为首的人。 那人一看,不由一抖,“啊!属下不知是大人亲自来此,属下绝不是要跟您抢功劳,只是……我们这儿接到两个小娘子检举,说她们的表姊是……” 那人抬眼打量阿颜一眼,续道:“这位姑娘只怕就是元人吧?” “我家姑娘才不是!”白篱挡在阿颜身前,气鼓鼓地瞪着周围虎视眈眈的官兵,“你们官衙讲不讲道理了?” 阿颜静静站着,并不说话。 为首的人冷哼一声,阴恻恻地笑道:“小姑娘,莫说别的,就是这一双眼,你能说你家姑娘不是元人?上头说了,云南梁王不安分,咱们江南也得好好查查,看有没有元人的内应。” “胡说!我家姑娘打小住在姑苏,一个元人都不认得。”白篱急得要哭,拽着阿颜胳膊,“姑娘,你快说句话啊!” “说了就有用吗?”阿颜拍拍她颤抖的肩膀,侧头去看王献,低笑一声,“你说,是不是?” 王献冷冷扫了院中官兵,揣起腰牌,开口了:“这位娘子已有仪鸾司安排去处,你们地方上不必添乱。” “啊,啊,属下们明白,只是……”领头的人皱起眉,文书都已经报上去了,他们还等着抓到人去领赏,谁知道竟被仪鸾司抢了先,而且还是派了这么个狠角色,一句通融的话都说不得。 “啰嗦什么?”王献皱起眉,甩了一记刀子眼。 那人不敢再说,带着手下灰溜溜地跑了。 阿颜走到花圃旁,细细整理好被撞乱的花枝,提着裙袂拾阶而上,向吓呆的白篱点了点头,“白篱,去沏茶来。” 王献走进屋内,仍旧立在纱幔外,“我不喝茶。也不会进内间。特意支开她,你要说什么?” 他有预感,这女郎到达应天府后,会十分耀眼夺目。因此即便此时,她境遇不佳,他亦不敢轻忽相待。 “……啊,一时忘了,你们做这个的,平日都很小心吧?”阿颜站在帘内,扶起珠帘,抬手挂在绞丝银勾上,“不进来的话,就在这里说话吧。” 王献答非所问,自顾自地说:“我收回方才的话,既然地方上也有人检举,你不得不去应天府一趟,否则上面不好销案。你那舅母和表妹们,看来不惜搭上自己也要置你于死地。” “无妨。”阿颜笑笑,眉眼微弯。 她最不在意的就是涉险,最不怕的就是死。 但是,杨氏她们,她绝不会饶。 不在意麻烦,并不代表她可以原谅旁人的恶意。 “那好。”王献抖抖浓眉,苏芥说的不错,这女郎性子里的确有刚强的一面,“三日后,虎丘山下,有等你的车马,你可以带上一人。” 阿颜低头翻看手中书稿,似乎不经意地问道:“是不带上旁人更好吧?” “也未必。”王献在心中暗暗冷笑,对于普通人来说,此去自然是凶多吉少,不必多拖累一人。 可眼前这位女郎……只怕不仅能化险为夷,还能逆转祸福吧? 就像他当初领命去调查苏芥与那命案之间的关联,苏芥似乎什么都没做,不仅洗脱了罪名,还交了他这个朋友。 入夜,苏云珍坐在阿颜屋中,面色变幻莫测。 白篱站在苏云珍身后抹眼泪,仪鸾司啊!那个可怕的黑衣男人说他是仪鸾司的人。 面上光鲜,暗地里吃人不吐骨头的仪鸾司,竟然要请她家姑娘去,这可怎么好? “母亲,没关系的。”阿颜抱着两册装订好的书,浅浅一笑,“只要带上这个就足够了。” 白篱抹一把泪,抽噎着凑到阿颜身边,虽抖得不成样子,仍大着胆子道:“姑娘,再带上白篱吧!” 阿颜抬起眼,深看她一眼,“你要随我一起去?” “是、是的!”白篱握紧手,尽管那双手已经抖得不成模样。 阿颜将两册书重重放在书案上,深吸口气:“白篱。” “是,白篱在的。”白篱莫名地眨了眨眼。 “母亲也在这里。”阿颜起身,与白篱平视,琥珀色的眼眸流转着莫测的光辉,“白篱,你可以怕,也可以不跟我同去,我都不会责怪你。可是,绝对,不可以背叛。” 白篱悚然一抖,只觉背后汗毛倒竖,尚未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下意识点了头。 “那好。”阿颜拍了一下手,“明日收拾东西,我们去应天走一趟。” “阿颜。”苏云珍温和地看着她,伸手抚摩着她的发丝,“母亲相信你,你一直都做得很好。” 一次做得比一次更好,到如今,早已不再需要她插手去护着她。 “好。”阿颜扑进她的怀里,抬手摸摸母亲依然年轻的面庞,笑道,“母亲还是这么年轻,真好。待我从应天府回来,给您和舅舅、表哥他们带特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