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府中药香袅袅,四五个身着葱绿色的比甲的丫头们从东边的暖阁出来,每人手中捧一个金灿灿的小铜盆,铜盆里满是飘着脓血的污水。 转过游廊,一个丫头神神秘秘地道:“哎,你们说说,大太太这是不是遭天谴了?” 为首的大丫头眼珠一斜,鼻子里“切”一声,不搭话。 “可不是呢?”另一个丫头接过去,抿着唇,一脸厌恶地看看铜盆里的血水,“大太太这些年贪了表姑娘多少东西?折成银子能比着她打出一个人来。” 她说着用一只手比了比身量,丫头们放下铜盆哄笑起来——谁不知道大太太生得肥胖,打出她这样的银人可要比别人多费许多银子。 七天前,周家大太太杨氏被外甥女儿一气打了十余下嘴巴,一张脸肿得跟猪头似的。养了整整三天,肿好容易消了,谁知鼻子上又起了一个又红又痒又肿又痛的大疔,刚现出几分人形的脸,再次肿到眼皮儿都睁不开。 又过几日,疔化了脓,每日流出许多脓水来,杨氏疼得了不得,才叫人去请大夫。大夫来一看,说是先着了火毒,后失于调养,人脸色都灰败了,只怕难治。 “我听老人们说,疔这个东西最难治了,何况大太太还好面子,拖这些日子才请大夫。”大丫头把血水一盆一盆倒进大缸,撒上一把石灰,回头点着小丫头们的脸蛋,“我有一句话,你们可别跟旁人说去,谁说出去,也同大太太一样,脸上生个疔,烂穿了。” 小丫头们乖乖站在廊下,“姐姐你放心,我们再不说给旁人听去。” “昨日二太太来瞧大太太,我恰在那折烫金蜀锦屏风后头打盹,她们没看到我。”大丫头提着裙子走下台阶,进花圃折了一枝碧桃花簪在鬓上,往身后假山上靠着,“我模模糊糊便听二太太在那儿说,谁不知道表姑娘于医药上的厉害,她既有法子治好病,定也知道让人生病的法子。表姑娘心里又恨大太太,这个疔保不齐就是姑娘弄出来的。” 小丫头们哗然,齐齐往后退了一步。 这么吓人的吗?还有法子让人得疔疮,敢不是害人的巫术? 大丫头见吓着了她们,忙笑道:“当然,二太太也是猜的,府里谁不知道表姑娘心眼好,生了病往她那儿去一遭,病就好了一半,她还给送一包药。往她那儿送些物件,得的赏钱也多,谁不乐意往那屋里去?” “姐姐说的对啊,前年我小弟惊风,凶险得很,我偷偷躲在花园后门的松根下哭,恰遇上表姑娘路过,她便教我一个法子,回去一试我小弟就活了。”一个头上扎着红绒绳的小丫头说着,低头抹了抹眼泪。 丫头们面色凝重,话虽如此,但那天表姑娘打大太太,也是有人亲眼看见的,而且她还一口一声地叫自己“鞑子”。 “鞑子”这两个字在周家可是说不得的。 不仅因为周家收留了有着元人血脉的表姑娘,更因为周家老太爷曾是元人朝廷的将军,替元人打过当今皇上。 周家小心翼翼地在江南隐居起来,靠做生意和吃老本为生,过得倒也富足,若是出口不慎被人听了去,岂不是惹祸上身? 说了几句闲话,天上飘起细雨来,丫头们忙七手八脚地把晾在枝桠上的纱布收进来。 游廊另一头传来女孩子们唧唧喳喳的笑声,见栏杆上挂满了长长短短的纱布,开染坊一般,愈加笑得前仰后合。 “笑!笑什么笑?”胳膊上挂着五条纱布的小丫头鼓起腮帮,“你们这些小蹄子,明日就该你们当值。” “哈哈哈,你们再不知道,明儿就不用当值了。”丫鬟笑得直不起腰,从襟口抽出帕子,直擦眼泪,“方才从应天府来了个苏药师,说是苏神医的弟子,生得好一表人才,有他在啊,大太太的病保管就好了。你们不去看看?才刚进二门呢。” 话音未落,女孩子们将纱布一扔,惊飞的雀鸟一般呼啦啦直奔二门,趴在墙角偷看。 二太太蔺氏一身秋香色苏绣绸衣,下面崭新的洒金墨绿色马面裙,头上三对金簪,个个顶上镶拇指大的海珠,打扮得似过节一般隆重。 蔺氏身边的大丫鬟打着油纸伞,蔺氏扶着她的肩,一边往里让,一边和气地向门外的人说话,“慢些走,仔细台阶。我们这儿雨下得多,一到这时节,苔滑的很。” 青石雕的垂花门外,传来一个柔和温雅的声音,“夫人不必多礼,小侄不过一介药师,并无功名在身上。” “这位公子的声音真好听。”被挡在后面的小丫头把同伴往一旁推开,“声音这么好听,人一定也好看,让我瞧瞧。” “呀呀呀,进来了,进来了。” “嘘,别叫那边看见了。” 一柄苍翠的油纸伞面先从古老的垂花门外斜出,伞面上翠竹猗猗,绿意欲滴。 随后进来的是一个身着暗青色长袍的人,伞面斜斜遮下,倾泻而下的细密水帘模糊了脸,只能看清用银线绣着大片花朵的衣襟,胸前竹叶模样的暗纹和腰间明黄色宫绦上系着的一串玉饰。 “苏药师,你父亲可还硬朗?”蔺氏侧过头看着身后的青年,含笑问道。 “师父他老人家可康健了……”青年答了半句,猛地停住脚步,将伞面斜开半尺,露出脸来,过分俊朗的脸有些不像中原人,一双银灰色的眼眸带着柔和的笑意,“婶娘认错人了,我是苏陈,没有爹娘,是师父捡来养大的。婶娘方才以为我是苏芥师兄吗?师兄在药园里忙,抽不出空来。” 蔺氏一怔,“可你……” 蔺氏沉思不语。虽然上次见他时,他不过是个四五岁的小孩子,与现在相貌迥异,但那一双比阿颜更令人震惊的灰眸她绝不会错认——难道,天下会有这么巧的事情吗? 丫头们推开暖阁的门,弯腰打起水晶帘挂上盘丝的金钩,帘子叮叮当当一阵碎响。 苏陈抬步走进去,蔺氏留在帘外,远远看着疼得在榻上直打滚的杨氏。 杨氏的两个女儿在榻边端药递水,见来了个年轻男子,压低了眼,却又忍不住悄悄抬头。 苏陈看了一会儿,诊过舌脉,走到帘外。 “如何……?”蔺氏面色惴惴。 “不妨事的。”苏陈从袖中掏出两个瓷瓶,“这个粉末每日搽在创口上,另一个丸子每日用酒服一丸,忌着肉菜甜腻、山珍海鲜,只喝白粥静养,过十天半月,也就好了。” 蔺氏接过药,谢了又谢,面色再次一沉,“据公子看,我妯娌这疔……是自己发的,还是有人……?” “婶子这话,侄儿倒不解何意。”苏陈仍然面带微笑,慢慢道,“大婶子人生得肥胖,素来爱吃肥甘,积了一肚子痰火,这些日子怕是着了发不出去的闷气,才长了疔子。与旁人何干?” 蔺氏一对细眉便舒展开,做出恍然的模样,双手在胸前合十,闭上眼道:“原来这病早有根源。阿弥陀佛,若非公子恰好来此,妯娌这命还悬着呢。” “师父嘱托我来看望云珍婶子,不想婶子搬出去了。”苏陈向蔺氏作了一揖,“小侄还要往城外去,不多留了。” 苏陈打着伞走下周家的台阶。 雨下得比方才更密,但依然称不上大。雨点细细,与绣花的丝线一般,从天空中厚厚的雨云斜斜织下,一直缠到凹凸不平的青石板上,竟半点不断。 苏陈并未往城外去,而是沿着垂柳婀娜的平江河一直走,直到河边再无柳树,才停下来,转身看着河面上无数涟漪,握着石栏自言自语:“阿颜……你是在故意躲着我么?” ………… 虎丘山下一个不起眼的小院子里,白篱捧着一个簸箩,将晒在院子里的草药分门别类收好。 阿颜打起竹帘走出来,一身浅紫色的绉纱春衫,挽起袖子,蹲下身与白篱一起整理草药,“北天暗着呢,一会儿我们这儿也要下雨,还是收起来省事,你倒有心。” “我哪能想到,是云珍姑姑嘱咐我来的。”白篱不好意思地笑着,“姑姑说姑娘忙着看书,怕忘了外头晒草药,叫我先收拾起来。” “你和母亲都费心了。”阿颜拍拍晒干蓬松的草药,用棉绳一捆捆扎起来,“说起来,府里怎样了?” 白篱顺下眼,“我听她们说,大太太的病给应天府来的一位苏药师给治好了。” 阿颜拧起眉,“苏药师……?” “就是云珍姑姑的爷爷苏老神医收的弟子啊。”白篱点点头。 阿颜抬起眼,手肘撑在膝头,一侧面颊支在掌中。 被风不知从哪里吹落的桃杏在眼前纷乱飞过,迷糊中似乎看见一个人遥远的背影,撑着一柄翠竹森森的纸伞走在雨中,蓦地回过头来,冲她一笑,唤她阿颜。 “……要他多管闲事。”阿颜抱着满满一怀药草,霍地站起,走了几步,又回转过来,问白篱,“可有问清楚用的是什么法子治的?” 白篱详尽地说了一遍。 阿颜这才舒缓几分,点头道:“这好的也是折磨。” 一摔竹帘,进了屋。 白篱默默端着簸箩,将药拿进堂屋。 姑娘应该在生气吧?她离开周家那天就说,要让大太太吃些苦头,亲自来求她,指的就是这个病吧?谁知现在被人轻轻易易治好了。但用这样的伎俩害人总不好,说不定那位治好了的药师,也是这么想的,而不是要故意拆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