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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三回 驾竹筏打渔收子 失娇儿千金购代

话说郑少琪又是怎被花清收为徒弟,咱们先来交代一番。  徽州、临安两府交界处,有一块大平原,周围绵延数十里。地名叫做新安郡,位于徽州最南端,北倚黄山,东邻临安,南接千岛湖,是徽州府治所在地。其辖区有一小镇,名唤郑家坪。临安府说是属应归其临安县管辖,徽州府说是在新安郡境内,数百年争论不清。这坪在作山种地的人手里,用处极大。春、夏两季,青草长起来,是一处天然无上的畜牧场;秋、冬两季,晒一切的农产品,堆放柴草;两府邻近这坪的农人,都得了不少益处。  因没有一个确定的界限,两县的人,各不让步;又都存着是一县独有的心,不肯劈半分开来。於是每年中,不是因畜牧,便是为晒农产品大动干戈。相斗时,两方都和行军打仗一般,聚集千多人,男女老少都有。就在郑家坪内,少壮的在前,老弱的在後;妇人小孩,便担任後方勤务。两方所使用的武器,扁担、铁锄为主;木棍、竹竿,临时取办来接济的也不少。  每一次皆斗的死伤狼藉,直到一方没有继续抵抗的馀力才罢休!从不议和,也不告官,打死了的,自家人抬去掩埋;怨死的人命短,不与争斗相干;受了伤的,更是自认晦气,自去医治,没有旁的话说!打输一方,便放弃郑家坪的主权,听凭打赢的一方在坪里畜牧也好,晒农产品也好,堆柴放草也好,全不来过问。到第二年,休养生息得恢复了原状,又开始争起来,斗起来。  历载向来如此,在这坪里,也不知争斗过多少次,死伤过多少人?那时做官的,都是存着吏不举、官不究的心思,要打输了的不告发。即便杀死整百上千的人,两县的知事,也不肯破例出头过问,所以新安、临安两县的人,年年争岁岁打。惟恐郑家坪不属本县的地界。两处县知事的心理,却是截然相反。几乎将郑家坪,看作不是大宋的国土。将一干逞狠斗强的农人,也几乎看作化外!致使从未得到纷争解决!  离郑家坪五里路,有一条小河,春季涨水时候,也不过两丈来宽,七八尺深;若在秋、冬两季,仅有二尺来深的水。并不要渡船,作山种地的,将裤脚捋起,便可在水中,走过河去。载粮食的小船,春天连下了几日大雨,发了山水,方能驾进这小河里来;平时这条河里,是没有船走的。惟有靠河岸居住的一些农人,每家都有一两只小划子;农闲的时候,便将小划推到河里网鱼。这网鱼的生涯算是这条小河附近农人的副业,每年也有不少的出息。  农人中间,有一家姓齐的,就夫妇两个,没有儿女。为人极其浑厚,排行第二,地方都称之齐二愣子。但他为人虽有些痴傻,种地网鱼的成绩,却都在一般自命不呆的农人之上。他的婆姨,也是没一些精明的样子,混混沌沌的,终日帮着齐二愣子苦做。夫妻两口,食用不多,很有了些儿积蓄。  正月十叁,齐二愣子向婆姨说道:“快要到元宵节了。今日得网一天的鱼,明日好卖给人家过节。”妻子自然说好。平日网鱼,照例是老婆驾着划子,他立在船头上撒网。这日也是如此。因在小河里网鱼的太多,忙活半日,也没几条拿得上手的鱼。老婆便怂恿去大河里试试,自小河出发也不过几里路。齐二愣子就放下手中的网,提起一片桨和老婆摇到了大河。  寒冬未过,北风萧萧。河里走上水的船,都只扯箸半截缝,如离弦的劲弩,直往上驶。齐二愣子在小河时,还不觉风大。一到大河,料想这麽大的风,撒网是不相宜的。遂和老婆商量,打算退回小河。老婆未曾回答,忽瞪大双眼,望着河里,好像发现了甚麽。  见老婆不言语只顾瞪眼望向河心,好像发见了甚麽东西似的。也连忙掉过头,向河心一望,不觉大吃一惊!原来水面上浮一件红红绿绿的东西,像是富贵家小儿穿的衣服。随流水朝竹划跟前,一起一伏的荡来。看看流拢跟前,相离不过几尺远近;他失声叫道:“哎呀!从那里淌来的这个小儿!可怜!可怜!我们把他捞上来,去山里掩埋了罢。给大鱼吞吃了,就更可惨了!”他老婆一面口中答应,两手的桨用力摇去。不须叁四桨,小儿已靠近了船边。  齐二愣子伏下身子,一伸手即将小儿捞起。两个人同看那小儿,雪白肥胖,不过一周岁的光景:遍身绫锦,真如粉妆玉琢;只因身上穿的衣服过厚,掉在水中,不容易沉底。  夫妻都是水边生长的人,很识得水性,更知些急救淹毙人的方法。当下,瞧那小儿背上衣服,还不曾湿透;料想是才落水不久的。慌忙施救,一会儿竟救活转来。两口子高兴到了极处,都向天跪拜。说是神明可怜他夫妻两个,年过五十,没有儿女,特地送这麽好的一个儿子给他。  齐二愣子从自己身上,脱下一件棉袄。去了小儿湿衣,将棉袄包裹好。那里还有心思网鱼?急忙掉转船头摇回家中。左邻右舍都知齐二愣子,在河里拾了个儿子。便有许多人,前来道喜的。因这小儿,还在吃乳的时候。自己老婆不曾生育过,发不出奶来。手中既是积蓄了些儿财物,就专为这小儿,请了一个奶妈。  这小儿有一处和旁的婴童不同的地方,就是:两边的头角高起,角上的头发,都成一个螺旋纹。寻常人的头发,当中一个旋纹的多。据一般星相家说看头上旋纹的前後左右位置,可以定出生产的时刻来。头上有两个旋纹的极少,便有也是或前或後,或左或右。一边头角上一个的,上万的婴儿中间,怕也不容易选出二叁个来。这时小儿,才只有岁余,自是不能说话,无从知道他姓甚麽,是甚麽地方的人。不过就身上的衣服看来,可以断定:是一个富贵人家的公子;如何落在水中的缘故,也无从知道。齐二愣子替他取了个名字,叫做齐河。  养到十多岁,夫妻俩见齐河天份很高,全不是一般农人家的小孩气概。只是不愿跟齐二愣子,下田做农人的生活。普通农家十来岁的小孩,早就担负许多耕作上的事项。牧牛羊、割草扒柴,自然是农家小孩份内的事。若是这小孩的身体发育得快,有个十来岁,简直可以帮同父兄,做些大人的事。齐河的身体,发育并不算迟;然禀赋不厚,到底不是农家种子。齐二愣子见他对於一切农人的事项,都做不来。心里怜爱他,也舍不得逼他做。  附近有一个教蒙童馆的先生,略殷实些的农家,想小孩也认识几个字。都在叁五串钱一年,将子女送进读书。齐二愣子遂也把齐河,送进了那个私塾。煞是作怪!齐河一见书本,便和见了甚麽亲人一般,欢喜得很!只须先生教一遍,他就能读的上口。私塾先生教书,照例不知道讲解,仅依字昔念一回。讹了句读,乖了音义的地方,不待说是很多很多。馆中所有的蒙童,跟先生念唱,正如翻刻的书,错误越发多了!惟有齐河,不但没有错误,并常用他的小手,指点书句,要先生讲解。  先生每每被逼得讲解不出,便忿忿的对齐河说道:“教书是教书的价钱,照例都不讲解;要讲解,得加一倍的学钱。你家里能加送钱,我就给作讲解!”  齐河闻听,归家向齐二愣子道:“要多送先生的钱。”  齐二愣子辛苦积蓄的钱,如何舍待多付?并且他是个纯粹的农人,只知读书就读书,那里知道还要甚麽讲解,得另外加钱?听凭齐河怎生说法,他就是不肯担负这笔额外的款项。齐河见说不动也作罢了,次日仍照常到私塾去。  平日去私塾,总是用竹篮提午饭,在里面吃。读到下午,日陷西山的时候回家。这日齐河照常去後,直到天色已晚,尚不见回家。夫妇都觉得诧异:齐二愣子自己提了一个灯笼,亲去私塾探问。  私塾先生道:“我正疑心,今日齐河怎不来读书?莫是病了麽?”  齐二愣子一听,真若巨雷轰顶!错愕半晌,才问道:“今日真个不曾到塾里来吗?他从不是欢喜逃学的孩子,亦不贪玩,更没有旁的地方可走,不到这里来,却到那里去了?”  私塾先生气忿答道:“不是真的,难道是假的不曾来,你若不信,去问这些学生就知道了!我教了十多个学生,今日统来了,就只齐河没到。”  齐二愣子料想先生的话不假,心里更急得无法可想。归根究柢,就恨先生不该要加甚麽讲解钱!和这先生争执一会,也吵闹不出齐河来!得归到家中,对自己老婆说了。齐河虽不是他夫妻亲生的儿子,然终日带在跟前,养到这麽大;又生得十分可人意,一日丢失,如何能不心痛?夫妻两个足足哭了一夜。  次日拂晓,夫妻即分头四处寻找。又拜托亲朋好友,出外打听。一连寻有数日,杳无踪影!知道这事的人,莫不替齐二愣子夫妻叹息。都说:齐二愣子前生欠了齐河的孽债,这是特来讨债的!所以来不知从那里来,去不知往那里去。  话虽如此,但是齐河,难道真是一个讨债鬼吗?确是从那里来的?确是往那里去了呢?  咱们且先将他的来路言明,再道他的去路。  闽州人郑震岳,是一个很有学问的孝廉;只因会试不第,乘那时开了捐例,花了些钱,捐一个道衔;在安庆府候补,很干了几次优差,便将家眷,接到了安徽。他有个儿子叫郑戴维,来安徽时,已有十叁四岁了,在闽州府不曾定得亲事。到安徽过了叁四年,就娶了徽州府大绅士曹寅的小女做媳妇。过门之後,伉俪之情极笃,一年就生了一个男孩子。  郑震岳把这小孩子,钟爱得达於极点。但是曹寅夫妻,也极爱这个女儿。虽则出了嫁,生育孩子,仍是要接回家来久住。郑戴维离不开老婆,也跟同住在岳父家。两小夫妻从家里动身去岳母家时,生下来的小孩,才得叁个月。在曹府住了半年,郑震岳就打发人来接。  曹寅夫妻舍不得女儿走,只是留不放;二月间去的,直住到年底。郑震岳派人接了叁五次,曹寅夫妻定要留过年。  郑震岳盼孙心切,只等过了年,就改派两个长随,同个老妈子。教老妈子对曹家说:“如果要留少爷少奶奶住,不要紧;只要把孙少爷带回去,少爷少奶奶便再住十年八载,也不妨事!”  曹寅夫妻见是这麽说,不好意思再挽留。正月十二日,就雇一艘大红船,送郑戴维夫妻回去。  正月里北风多,红船又稳又快,计算十五日可以赶到。谁知行到第二日,奶妈抱了这周岁的小孩,在船头上玩耍。这个小孩本来生得肥胖有力,乱跳乱动的一刻不肯安静。奶妈年轻,一个不留神,小孩便脱手掉下河里去了!奶妈顺手一捞,仅捞了一顶风帽在手;水流风急,顷刻已流得不知去向!  奶妈唬的魂飞魄散,乱喊救命。郑戴维夫妻跑出去看时,连水花都没瞧见一个!只急得抓住奶妈就打。奶妈情知不了,也要同河里跳下。  依得郑戴维的性子,觉得这奶妈死有馀辜;巴不得他跳下河去,陪葬自己的周岁小儿!亏得妻子机警,一把将奶妈拉住道:“小儿已是掉下河去了!你陪死,也无用处!且快把船头掉过,赶紧追下去捞救。”  驾船的都是救生老手,不问有多大的风浪,红船是从来不会翻掉的。当听得小公子落了水,不待郑戴维吩咐,已连忙落下半截风篷,掉转船头。船上原备有捞人的长竿挠钓;七手八脚的。旋捞旋赶。无奈那船行驶半帆风,比满帆的包快;那怕你落了篷,疾行的馀力,还得跑半里路,方能停住;在河心行驶,又不能撑篙,将船抵住不动。加以水流甚急,等得掉过头来,相离落水的地力,已不知有多远了。  大家心里都存小孩不会泅水的念头,估料落河就沉了。既是不能确定落水在甚麽所在,虽是用挠钓捞挽,也都不过奉行故事而已。  夫妻望河里,痛哭流涕。郑戴维道:“我们年纪轻,不愁不会生育。这孩子该当不是你我的儿子,便不掉下何去,要病死也没设法!只是老太爷这般钟爱他,叁回五次的派人来接,也完全为的是他。我们於今空手回去,却是怎生交代?老太爷、老太太,都是上了年纪的人,得了这个惨消息,不要急死,也要伤心死?这可怎麽得了啊?”  妻子曹氏说道:“这消息非但不可给老太爷、老太太知道,连外公、外婆都知道不得!惟有连夜赶到省城,多叫几个弄婆来许些银子。教她们去打听,看那家有月份相当的小孩,就算几千银子亦可,买一个来作替身。好在出来时,方叁个月。於今离隔差不多一年,老太爷、老太太,不见得便认出来!”  郑戴维摇头道:“不好!到那里去找这头上有双旋,又正正在两边头角上的?”  曹氏道:“那是不容易找,然只要头上有两个旋的!即是找不出,也还有一个法子:叫个剃头匠来,把头发剃个乾净回家!一时不留神,也看不出!并且两个老人家,无缘无故的,大约也不至十分注意到这旋上去。”  郑戴维闻听,也只有如此。随即叮嘱一干下人,不许到家透露风声。这些下人身上,都担些干系。巴不得在老太爷、老太太面前隐瞒,免得挨打挨骂。红船连夜赶到徽州,打发下人上岸,找寻了六七个接生婆。夫妻二人对弄婆把要买周岁男孩的话说了:如能找头上有双旋的,更可多出价钱。弄婆也不知有甚麽缘故,只理会得:这是一笔好买卖:做成了功,可以一生吃不尽!她们干的是这类事业:岂有不极力兜搭的?天下事只要有钱,真是没有办不到的!几个弄婆跑遍整个府地,到十五日,就居然找了一个,头上也是两个旋纹。只略大了几个月,有一岁半,是一个做裁缝的儿子。  裁缝姓狄,名克刚。有六个儿子,四个女儿。因家境不好,食口大多,时常抱怨妻子,不该生这麽多儿女。久有意送给没儿女的养,一则苦於没有相当的人家,二则他妻子,毕竟是自己身上生下来的,不忍心胡乱丢掉!每次生一个儿女下来,得忍受丈夫无穷的埋怨!这回弄婆来说:有富贵人家,要买了作儿子。料知买过去,不但没有苦吃,还有得享受,并且又有银子可得。狄克刚自是高兴,就是他妻子也满口应允。说妥了一千两银子的身价,四百两银子的中间费。一时交割清楚,这岁半的小孩便到了郑戴维夫妻手里。  也合该这小孩,是齐河的替身!虽则大了几个月,只因裁缝老婆,生育得过多,缺乏了母乳;小儿身体,不大发达,和齐河落水的时候,长短大小差不多,容貌也有些相彷佛。就只头上双旋,不及齐河那般齐整;但是尽可以敷衍过去,仍旧教齐河的奶妈带了。寻常有了岁多的小孩,多是不肯吃旁人的奶。这孩子因平日亏了母乳,肚中饥饿得很,奶妈给奶他吃,一点儿不号哭。回到安庆,郑震岳两老夫妻竟毫不生疑,认作自己的嫡孙,替他取的名字叫做郑仲琪。  这样说来,齐河的来路,算是已经表明了。  却说齐河这日,提了饭篮、书包,去私塾馆读书。心里因齐二愣子,不肯答应他加送学钱,有些闷闷不乐。低头一步懒似一步的,往前行走。齐家离学馆,不满叁里路。走了好一会,仍没有走到。停步抬头一看,原来是走错了路,本应在叁岔路口上拐弯的,因心中不乐竟忘记了,就信步走进一座山里来。小孩子心性,见走错这麽远,恐怕迟到被先生责骂偷懒,不免有些慌急起来。急回头匆匆向来路上返回。  方要转过山嘴,不提防一条硕大无朋的牯牛迎面冲来。那里避让得及,那牯牛用角一挑,把齐河挑得滚下一个山涧中去了!  农人牧牛,照例是清早和黄昏两个时期。这时正是早起牵出来,吃饱了水草,要牵回家去了。黄牛、牯牛都有一种劣性,不惹发它这劣性就好,驯服得很,叁五岁的小孩都能牵去吃草。若是它的劣性发了,无论甚麽人,也制地不住!  每次发劣性时,总是乘牵它的人不防备,猛然掉头就跑。牵牛的十之八九是小孩,手上又没多大的气力,那里拽得住?有时还将小孩一头撞倒才跑。跑起来,逢山过山,逢水过水,随便甚麽东西,都挡它不住,遇人就斗。必待它跑得四蹄无力,又见到了好青草,才能止住不跑!这种事,在冬季最多,因是农人休息的时候。牛也养得肥肥的,全身是力,无可用处,动不动就发了劣性!齐河这回被难,正在冬季。  那山涧有丈余深,尽是乱石。牧牛的小孩,跟在牯牛背後追赶。因相离很远,又被山嘴遮了,不曾看见齐河,打涧上经过,更料不到会有人被牛挑下涧里。竟不作理会的,追了过去。  齐河跌得昏死过去,亦不知多久才渐渐的有了知觉。睁眼看时,面前是一间很精雅的房子。自身躺在一张软榻上,只是不见有人。心里疑惑,一时也忘记了被牛顶的事。想坐起来,看是甚麽所在。才一抬头,登时觉得头顶如刀劈一般疼痛。身体略移动了一下,肩背腰腿,无一处不更痛得厉害。疼的咬牙咧嘴,才想起适才情形来。  忽听有人说道:“醒了麽?快不要乱动!”  齐河心里吃了一惊,怕痛不敢再抬头去看。  那人已走过来,原来是个花白胡须的道人。将头伏近,口里说道:“我已熬了些小米粥在这里,吃些儿再睡。你的伤势太重,非再有十天半月,不能全好!你已在此睡了三个昼夜,知道麽?”说罢,哈哈大笑。  齐河闻听叫他喝粥,顿时觉得肚中饥饿不堪。道人端了一碗稀粥,一口一口的喂给他吃了。一连半个月,每日敷药喂粥,以及大小解,全是那道人照拂。  半月以後,伤处方完全治好。齐河聪敏,知向道人拜谢,并问:“这是甚麽地方?你老人家怎知道小子叫做齐河呢?我记得被一条牯牛挑下了山涧,就昏死过去了,怎麽会到这里来的?”  那道人笑道:“这里是徽州境界,贫道人称烈阳道尊。我一年之中有十个月闲游,顺便替人治病。你被牯牛挑下的那条山涧里面,长几味不容易得的草药;那日从那里经过,便下去寻寻草药。也是你合该有救,又与我有缘。下涧就见你倒在乱石堆上,脑盖已破;幸喜脑浆不曾流出,只淌了一大滩的紫血。肩腰背脊和两条大腿,都现了极重的伤痕。看那石上的血色,已乾了许多。推想你跌下,必不止一日半日了。四肢不消说,全是冰冷。亏得心脏不曾损坏,还可以望救。我当下就用涧中泉水调了些九死一生丹,敷满了你的头脑。又灌了些回轮汤,给你吞了。那乱石堆上,不好用推拿的工夫。并且你的伤,也不是叁五日能治好,只好将你驮到这里来。”初见你遍身的重伤,还以为你是被恶人谋害,掼在山涧。及至到这里,仔细一看,才看出是被牛角挑伤了。牛角挑的地位,在腰胁之间。头脑是倒栽在乱石上,肩背两腿,是从涧石上滚碰伤的。你姓甚麽家住在那里,我一概不知。只因见你身边,有一个竹饭篮,饭菜都倾散在旁边。又见有一个书包,里面几本书上,都写了齐河两个字,料想就是你的名字。你怎的取这麽一个名字?是教你书的先生替你取的吗?”  齐河道:“我本姓甚麽,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名字是义父给取的,他不曾对我说出来历。只时常听得同馆读书的人,笑我是十年前的正月十叁日,在河里拾的。我拿这话问义父,他只叫我莫信那些胡说。然而也不讲我亲生父母的姓名住处来,怕真是在大河里拾的!终不成我是没有父母的吗?不过我心想同学的话,也实在有些像是胡说!我今年才得十一岁,十年前还不曾上一岁。不到一岁婴儿终日在母亲手里抱,如何会跑到大河里去呢?难道不上一岁的小儿,就会浮水?既落到水里,又怎的不会沉底,能给我义父拾呢?并且他们说是正月十叁日拾的,更是不近情理。正月间天气,何等寒冷;便是大人掉在水中,也要冻死!何况是一个未满周岁的婴儿呢!”  烈阳道人莫离慈目含笑,听他滔滔不断的讲完。颔首问道:“你义父住在那里?姓甚名谁?”  齐河道:“义父姓齐,甚麽名字我却不知道。只听得人家当我义父的面,都叫齐二爷、或是齐二爹,背後全唤作什麽齐二愣子,家住在离郑家坪不远。义父本是种田的人,得闲就驾鱼划,同义母去河里打鱼。我也同去过好几次。不过义父、义母,都不大愿意带我同去,我问是甚麽道理。义母说:是算八字的先生说我犯水厄,不到河里去的稳当些!照这些情形看来,又似乎是在大河里拾的。”  烈阳道尊一面听他说话一面捻箸花白胡须,偏头如思量甚麽。听到末了,忽然拔地跳起身来,跑到跟前,双手将他的头一捧。吓得齐河不知为的甚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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