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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回 为求生远赴庆元 惜爱才纳收府中

云龙子奉了他师傅的命,即时动身往庆元府。刚入内城的这日,即听得百姓传说:步军府衙捉拿了两个女刺客,年龄都在二十上下,都生得如花似玉。不知为甚么事,要行刺太师?云龙子一听,料知那两个被捉的女刺客,必是自己的师妹赵菱儿和赵莲儿无疑。只猜不透她们为甚么会来这里行刺?暗想:二人本领很不为弱,又有杨不凡同行,虽说不能得手,但全身而退应不在话下。是谁竟能把两个武功高强的人拿住呢?这不是奇事吗?他两个尚且被捉,我若凭本领去搭救,是决做不到的。师傅有信在这里,我且将信送进衙门,看是怎样。  且说滨海之湾,有一大家姓展,时衍数代,辈渐消落。姓展,兄弟二人,长名承雨,次名承霖,兄弟习武多年。老大比武得了一个小小的前程,在临安候补,家眷都住在富春。展承雨少年时候,也曾在外省做过些捞钱的差事,只因他为人过于柔懦,凡事没有决断,以致无论甚么好差事,总是以挂误下场。四十二岁,才得了一个儿子,取名展鹏飞。古语说得好:有子万事足。  展承雨的家业本来很厚,加以自己捞来的钱,预计不但是足够自己一生的衣食,连子孙也够混了。遂起了个隐居休养的念头,全家回到富春县,过度安闲日月。展鹏飞的母亲虽是继配,然此时的年纪已有三十多岁了,展承雨觉得没有风趣。饱暖思婬欲,于是就在富春县城里,花钱买了一个姓乔的小家女儿做姨太太。  这时乔氏只有一十八岁,在娘家已和一个姓郑名孝林的人通奸。郑孝林兴略懂得些武功,并会几手拳脚,性情凶悍异常。时常在赌场里,喝得大醉,与同赌的相打,谁也不敢惹他。  乔氏本来生得有几分姿色,十四五岁的时候,已惹得一般浮薄少年起哄。富春的婬风素盛,临安那时数十个州县,没一县有富春那们婬乱无耻的风俗。小户人家的女儿,偷人养汉,照例算不了甚么事。因此乔氏也无法独善其身。一般和她有染的,为吃醋相打的事,不知闹过多少次。直到姘识了郑孝林,那些浮薄少年都自料不是郑孝林的对手,才一个个销声匿迹,不敢再上乔氏的门。  展承雨这回因有事到县城,就住在乔氏隔壁,只眼里看见了乔氏姿色之美,耳里却没听得乔氏声名之坏,所以花钱讨了回来。乔氏初到展府时,还安分做姨太太。过了数月,就渐渐的嫌展承雨柔懦无用了,心里念念不能忘情于郑孝林。郑孝林也丢不开乔氏,悄悄的到富春来住着,一有机会,便与乔氏幽会。这种奸□□,两方越混越情热,便越热越胆大。两人都欺展承雨年老懦弱,起初尚躲在外面相会,后来郑孝林简直偷进欧陽家里来。  一次,却被展鹏飞的母亲撞见了,气忿不过,将撞见时的情形,一五一十的告知展承雨,以为展承雨听了,必然大发雷霆,把乔氏驱逐不要。谁知展承雨不但不生气,并疑心是展鹏飞的母亲吃醋,有意栽诬。一面将展鹏飞的母亲责骂了一顿,一面把这些话转告给乔氏听。乔氏自然指天誓日,措娇措痴的哭闹,展承雨倒百般的安慰乔氏。  乔氏从这番哭闹之后,恨展鹏飞的母亲入骨。暗地和郑孝林商议,要将展母害死。  郑孝林会下毒的手段,只须将自制迷药给仇人吃下,数日后,便无病而死。他被乔氏纠缠不过,自己也愿意除去这个跟中钉,好与乔氏畅所欲为。  也是展鹏飞的母亲寿数有限,丈夫纳妾,她心里已是抑郁不乐,加以因撞见乔氏和郑孝林通奸的事,反受了丈夫的责骂,一肚皮怨恨无处发泄。女子的心性窄狭,处了这样的境遇,便没人加害,也兔不了一死。而郑孝林正要施行下毒谋杀时,这消息又被一个忠于展承雨的老妈子知道了,不知轻重的对展鹏飞母亲指责,登时气上加气,一命呜呼。  这时,展鹏飞已有七岁。他母亲在将要断气的时分,紧握他的小手哭道:“好孩子,你母亲是被人害死的,你应永远牢记在心上。将来长大成人,替你母亲报仇雪恨。”  展鹏飞年龄虽小,心地却极明白。当下跪着痛哭,发誓必替母亲报仇。他母亲听了这话,即瞑目而逝。展鹏飞伏在他母亲尸旁边,直哭得死去活来,几日饮食不进口。乔氏看展鹏飞这种情形,非常忿恨。  说也奇怪,展鹏飞的母亲去世数日,家中平安无事,并没发生甚么怪异。自乔氏刁难,展承雨毒打展鹏飞一顿之后,这夜乔氏和展承雨睡着,就梦见展鹏飞的母亲披散着头发,怒容满面的走来,指着乔氏骂道:“你这婬妇,害死我还不足意,七岁的无知小孩与你有甚么仇怨?要刁唆他父亲将他这们毒打。”一边骂着,一边伸手来揪乔氏。乔氏吓得大叫一声,惊醒转来。  展承雨也从梦中惊觉,忙问乔氏为甚么大叫?乔氏醒来半晌,一颗心尚兀自跳个不住,不敢直说梦中情景,拿别的言语,胡乱敷衍。自此每夜必梦见展鹏飞母亲前来斥骂,甚至将房里的器皿打得一片声响。乔氏不由得害怕起来,又与郑孝林商量。郑孝林道:“他既做了鬼,尚不安分。我救生不救死,只得再下一番毒手。”  于是由乔氏拿出钱来,雇几个工人,半夜将展鹏飞母亲的坟墓掘开,搬出棺木来,翻尸倒骨的弄一会,用符水浇在尸骨上面,仍旧埋好。果然灵验,经郑孝林这么做作一番之后,乔氏再也梦不见展鹏飞母亲,房中器皿自从也没声响。据郑孝林说,已将展鹏飞母亲的鬼魂禁锢起来,再不能投生为人。乔氏这时心中的快活,自是形容不出,而忌恶展鹏飞的念头,也就随着这快活继长增高。  展鹏飞长到九岁的时候,展承雨见儿子生得聪明,九岁正是发蒙读书的时候,就请本地一个姓李的秀才到家专教展鹏飞读书。  这姓李的虽是个落魄的秀才,为人倒还正直。因是本地方的人,知道展家的事故,很有心想把展鹏飞扶植出来。及至其母被乔氏诅咒死了,李秀才知道底细,心里很为不平。暗地勖勉展鹏飞认真读书,不要悲哭,惹得乔氏忌恨。无奈他的天性极厚,日里当着人不哭,夜里总是躲在没人的地方哭到夜深才睡。  李秀才料知展鹏飞这种情形,决不能见容于乔氏。郑孝林是个无恶不作的人,在富春一县,早已没人不知道,没人不畏惧。既能用毒害死展母,就不能连儿子一同害死吗?这小童年纪太轻,不知道厉害。我和展鹏飞,既有师生之谊,凭天良不能眼睁睁的望着他给人害死。但是吾一个落魄秀才,自己谋一身衣食的力量尚嫌不足,还有甚么力量能搭救他呢?明知展承雨是个没用的昏愤糊涂虫,若拿这类话去和展承雨商量,不但没有益处,反而促成乔氏谋害展鹏飞的决心。他思量好几日,却被他想出一条门路。  这日借故向展承雨支出半年俸禄,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的将展鹏飞叫到跟前,问道:“知道汝母是怎生死的么?”  展鹏飞流泪说道:“是仇人谋害死的。”  李秀才一面拿手帕替展鹏飞拭干眼泪,一面问道:“你母亲的仇人是谁呢?”  展鹏飞掩面不做声。  李秀才又问道:“你母亲的仇人是不是你的仇人呢?”  展鹏飞点头应是。  李秀才道:“你母亲的仇人能把你母亲谋害死,难道你不怕你的仇人也把你谋害死吗?”  展鹏飞闻听此言,抬头望着李秀才,只管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李秀才看到展鹏飞那可怜的情形,也不禁流泪道:“好孩子,不用害怕,也不用着急,这地方,你是不能再住下去了。汝父懦弱无能,又被乔氏迷昏了,心目中除那乔氏,没有第二个人。不论谁人说的话,你父亲也不会听。乔氏既能和郑孝林将你母亲害死,留下你在这里,他们心里必不安贴。他们若起念要连你一同谋害,并不是一件难事。你年轻固然不知道防范,只是他们在暗中,任凭甚么人,本也防范不了。我想你叔父展承霖现在庆元府,他为人比你父亲精明干练,我少时也和他有点儿交情,不如将你送到他那里去?他是个识大体的人,料不至漠视你,你愿意去么?”  展鹏飞道:“愿意是愿意去,不过我记得我妈在时曾对我说:叔叔的家离这里远得很,怎么能去呢?”  李秀才不觉破涕为笑道:“尽管再远些,哪有不能去的道理?路费我都已安排好了,你既愿去,我们此刻就走罢。明日你父亲不见了你,定要着急派人寻找。但是乔氏必巴不得你走开,或者还阻止你父亲不许寻找。好在我独自一个人,没有家室,你父亲虽明知是我将你带走,也没法能奈何我。”  展鹏飞见有自己先生同走,胆量就大了。当夜遂胡乱拣了几件随身要穿的衣服,做一个小包袱捆裹。李秀才也只带几件衣服,并那半年俸禄。师徒二人,偷着从后门走出来,到街上雇辆行走庆元府的骡马车,不待天明便离开了富春县。一路疾驰往庆元府而去,途中有李秀才照应,行有数日,已安然抵达。  这时,展承霖在庆元府衙当差,公馆在步军衙门隔壁。展府花园和步军衙门花园,只隔一堵短墙。那个昭武步军校尉名唤胡尔少,虽是蛮夷,但学问人品在众多武员中,都很难得。展承霖欢喜赋诗,和胡尔少极要好。彼此往来,无间朝夕。  胡尔少因走大门出入,彼此都有不甚方便,特地将花园短墙打通,安一扇便门。胡尔少不到展府来,展承霖亦常过胡尔少那边去。步军校尉在庆元府最要好来往最亲密的朋友,除了自己而外,就只一个名叫方薛定山的人。  薛定山不知是哪一省的人?年纪四十来岁,生得凶眉恶眼,满脸横肉,一没有一定的职业,二没有一定的居处。时常喝得大醉,跑到步军衙门里来,同胡尔少要银子去做赌本。胡尔少总是殷勤招待,要多少银两,便如数拿给他。展承霖见过无数次。胡尔少有一次拿银子迟了三点儿,薛定山乘着酒兴,竟拍桌大骂胡尔少。胡尔少只是笑嘻嘻的陪不是,薛定山还是忿忿不平的拿着银子去了。  展承霖心里实在代胡尔少不平,问道:“校尉该欠他的银子吗?”  胡尔少笑道:“你看他是能有银子借给我的人么?”  展承霖道:“然则他凭甚么屡次向军门要银子呢?”  胡尔少摇头道:“他并不曾向我强要,是我愿意送给他用的。”  展承霖不明白,接着问道:“汝二人是有亲么?”  胡尔少说:“不是,是很要好的朋友。”  展承霖心想:胡尔少虽是武职,却是个文人,并且是世袭的武职,非寒素起家的可比,怎么会有这们一个很要好的朋友呢?因问道:“我听说薛定山在外面的行为很不免有些失检的地方,统领也微有所闻么?”  胡尔少道:“不知你所谓失检的地方,是指那一类而言?”  展承霖道:“酗酒行凶,赌博相打,固是每日必有的寻常事。好象还听得人说:他在这庆元府城里,行强霸占有夫之妇,并将人丈夫打伤的事,已做了好几次了。一般受他欺凌的人,就因他是校尉要好的朋友,不能奈何他。你耳里也曾听人说过这些事么?”  胡尔少点头叹道:“何尝没听人说过。我就因为他是我要好的朋友,不能将他怎样。”  展承霖道:“不能劝他改过么?”  胡尔少道:“他肯听我劝倒好了。”  展承霖不好再往下说,然心里很不以胡尔少这般对待薛定山为然。疑心他有甚么不可告人的陰私,被薛定山抓住了,因此不敢与薛定山反脸。展承霖生出这种疑心,对胡尔少也就渐渐的冷淡了。  胡尔少到展府三四次,展承霖才肯去回看一次,胡尔少倒一点儿不觉着的样子。  待李秀才带着展鹏飞来投,展承霖得知投奔的缘由,也很觉得凄惨,并十分感谢李秀才护送展鹏飞的盛意。当下收拾了两间近花园的房间,给李秀才和展鹏飞住。展承霖的子女,年纪都只得三四岁,他便把展鹏飞作自己儿子看待。展夫人很贤淑,亦是如此。  展鹏飞住着,倒比在家适意。展承霖见李秀才这般仗义,甚是钦佩。就留在家中,仍教侄儿的书。  虽则住在这里比在家适意,然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展鹏飞想起母亲惨死,自己不知要到甚么时候才能报仇雪恨,不由得又伤心起来。却又不敢出声,怕叔父、婶母听了难过。总是躲在花园角上一株老桃树下,嘤嘤的啜泣。  那桃树距离展府内室远,距离胡尔少的书房很近。  这夜因在书房里有事,直到三更时分还不曾安歇。胡尔少忽听得花园里有哭泣的声音,很吃了惊。连忙走到花园里细听,哭声从短墙那边梨花树底下传来。他身体矫健,一耸身就到了梨树旁边。  展鹏飞只顾拿膀靠着桃树,头伏在手膀上抽咽不止,并不知道有人从墙头上飞过来了。  胡尔少有几日不曾过展府来,不知展鹏飞师徒来投奔的事。一时忽见这们一个小孩,独自在这人迹轻易不到的地方伤心痛哭,自不能忍住不问。遂轻轻在展鹏飞头上拍了一下,问道:“你这孩子是那里来的?在这里哭些甚么?”  展鹏飞不提防有人来,倒着实吓了一跳。忙止了哭声,抬头一看,借着星月之光,见是一个仪表魁伟的人,慈眉善目的望着自己,好像很希望自己快些回答他的模样。觉得诧异。暗想叔叔家里,并没有这们一个人,这人是那里来的呢?并且他走到我跟前来,怎的一没听得门响,二没听得脚声呢?展鹏飞心里既有这种疑虑,便不先回答,反问道:“你老人家贵姓?是怎样进这花园来的?”  胡尔少一听展鹏飞的口音,和展承霖相似,又见出言从容有礼,已料知必是展承霖的同乡或亲戚,遂笑答道:“我是隔壁胡府的,你是展家甚么人?受了怎样委屈?尽管向我说出来,我能替你作主。”这替他作主的话,不过是哄骗孩童罢了,只是要展鹏飞说出所受委屈来的。在胡尔少这时心里,以为小孩便受委屈,也不过是要吃甚么没吃着,要穿甚么没穿着,或者因顽皮被大人责骂了,一时难过就哭了出来。  而展鹏飞是个有根基的小孩,初到展承霖家的这日,就听得他婶娘对他说过隔壁是步军衙门,昭武校尉胡尔少和他叔叔很要好的话。一听胡尔少的言语,心里也料知这人必就是胡校尉,遂说道:“你老人家就是胡老伯么?我叫展鹏飞,才从富春到我叔叔这里来的。”  胡尔少既和展承霖深交,展承霖有兄侄在富春居住,是知道的。当下点了点头道:“不错,令叔曾对我说过他有个哥哥住在富春,侄儿已将十岁了。你甚么事这时分一个人在这里哭呢?你叔叔打了你么?”  展鹏飞连忙摇头道:“叔叔很喜欢我,不会打我。”  胡尔少笑道:“然你婶娘打了你么?’  展鹏飞也摇头道:“婶娘更不会打我。”  胡尔少道:“这倒奇了,既是没人打骂,你半夜三更的,独自躲在这里哭些甚么呢?也不怕你叔叔婶娘听到不快活。”  展鹏飞道:“我就为的是怕叔叔婶娘听了不快活,才独自躲在这里哭,没想倒惊动老伯,下次再不敢到这里来哭了。”说罢,转身要走的样子。  胡尔少听了展鹏飞这几句话,又看他的举动,觉得不是寻常小孩,闹穿闹吃和受了责骂的哭法。不问个明白,似乎有些放心不下,遂拦住展鹏飞,握着他手说道:“你同到我那边去玩玩好么?”  展鹏飞仍低头用手揩着眼泪,说道:“今夜已深了,明日当随叔叔到老伯那边请安。”  胡尔少不依道:“夜深不要紧,来罢。”说时,拉着展鹏飞便走。打开便门,将展鹏飞引到书房里。就灯光看展鹏飞生得貌秀神清,姗姗如有仙骨,心里不禁欣喜道:“你为甚么事哭?说给我听,我总有力量替你做主。”  展鹏飞见胡尔少盘问,再不能隐瞒,只得将家里的情形和盘托出。说完了,又掩面抽咽起来。  胡尔少听了,陡然站起身,咦的一声道:“有这种事吗?”仰面望着屋顶,愣半晌神,才向展鹏飞道:“只管嚎些甚么,哭就能报仇吗?我问你;你想报仇不想报仇?”  展鹏飞道:“除却我短命死了,就不报仇。”  胡尔少点头问道:“你打算怎生报法?”  展鹏飞道:“先生曾对我说过,要我发奋读书,将来进学中举点翰林,做大官,这仇便能报了。”  胡尔少道:“若是你命里没有官做,不是一辈子也不能报仇吗?并且你也得打算打算,此时还只十来岁,也不曾读几年书。那能由着你的心愿,要进学便进学,能中举便中举,想点翰林做官就点翰林做官吗?即算件件都如你的心愿,乔氏和郑孝林两个东西,能长久留着性命在富春,等你发达了去报仇么?”  展鹏飞道;“吾也就为这个,不知道何时才能报这大仇,所以越想越伤心,忍不住就哭了。”  胡尔少叹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这也是你的纯孝感动神明,才得在这时遇见我。你只要肯听我的言语,我包管你在数年之内,如愿相偿。”  展鹏飞闻听,即忙跪了下去,说道:“老伯使我能在数年之内报仇,就教我去死,也心甘情愿。”  胡尔少拉展鹏飞起来道:“你今夜且回那边去歇息,有话明日再说。不可再和刚才一样,独自躲着哭泣。”  展鹏飞答应着,自回这边安睡。  次日上午,胡尔少来会展承霖,见面便笑着问道:“令侄从富春来好几日,你怎么也不带他到我那边来玩玩呢?是你的侄儿,就不算是我的侄儿吗?”  展承霖也笑道:“乡村里初出来的小孩,一点儿礼节也不懂得,没得见笑,因此不曾带过来给大人请安。”  胡尔少遣:“这话不象你我至好兄弟说的。听说还有一位教书先生同来,何不请出来见见呢?”  展承霖即教人把李秀才和展鹏飞请出来。  见礼后,只闲谈了几句,胡尔少便向展承霖说道:“我看令侄的气宇,将来必成大器。我心里不知怎的,非常爱他。”  展承霖笑道:“这就是舍侄的福气。”  胡尔少道:“你打算就请朱先生在这里教他读书么?”  展承霖点头应是。  胡尔少道:“我的大小儿,今年也有八岁了。去年就打算请先生到衙门里教读,只苦一时得不着相当的人,难得李先生到了这里。我想和你商量,屈先生到我那边去住,令侄也一同过去。我以为你们叔侄生亲了,督率恐不免有难严密的地方,不如我替你代劳的好些。你的意思以为怎么样?”  展承霖听了,那有不愿意的道理呢?即忙立起身拱手笑道:“得将军这么格外栽培舍侄,这小子的造化真是不小。便是李先生,也和我是总角之好,我素知他的性格。今得托庇军门宇下,必十分相宜。”  胡尔少异常高兴。次日就亲自送了聘李秀才的关书,并贽敬银两过来,遂带展鹏飞到步军衙里教书。胡尔少因心爱展鹏飞,白天教展鹏飞跟着李秀才念书,夜间带着到上房里睡觉。李秀才和展承霖,自是都巴不得展鹏飞能得胡尔少的欢喜。  展鹏飞在胡府上房里睡了住有数天,这夜胡尔少对他言道:“你想由读书发展了再报仇,既是来不及,就只有于读书之外,另学一点儿报仇的本领。我这里有个人,本领极好,就是人品坏些。你专学他的本领,不学他的人品,是不妨事的。你愿意,我就求这人收你做徒弟。”  展鹏飞道:“老伯教我怎样,我便怎样,只求老伯作主便了。”  胡尔少即点头起身出去,片刻同一个彪形大汉走进来。展鹏飞偷眼瞧那大汉:醉态迷糊,斜披着一件衣服在肩上,敞开胸膛,露出漆黑的一片汗毛来,行动时昂头天外,好像惟我独尊,不把世间一切人物放在眼里的样子,进房就踞坐在上面一张椅上。  胡尔少很诚敬的将展鹏飞来历,略向这人讲述一遍,这人鼻孔里哼了一声。胡尔少招手教展鹏飞过去拜师,展鹏飞低头过去,恭恭敬敬朝这人施礼。这人雷也似的吼道:“错了,错了。”拔地跳起身,往旁一闪。  吓得展鹏飞几乎抖起来,不知自己甚么事错了。便是胡尔少也惊得呆了,望着这人发怔。  这人仰面朝天,好像默祝甚么。一会儿走到展鹏飞跟前,拉起他来问道:“你认得我么?”  展鹏飞心里好笑,暗想我从来不曾见过面,怎么会认识呢?然心里虽是这们想,口里却答道:“识得。”这人大笑道:“我也知道你必认识我。”  胡尔少觉得展鹏飞的话答得奇怪,他方到庆元府来,怎么会认识的咧?遂向展鹏飞问道:“汝怎么会认识呢?”  展鹏飞还没回答,这人已大声说道:“认识,认识。不是冤家是对头。”遂指着他自己的鼻尖道:“薛定山便是我。成全你的孝道,是一件好事,但是除这房里,你我三个人而外,定不能给第四个人知道。你从此白天仍照常读书,夜间我来传你的本领。待汝本领到手的这一天,就是我成全你的日子。但是我成全了你,你也肯成全我么?”  展鹏飞见薛定山酒醉得舌头都大了,说出些话来,都在可解不可解之间。心想他成全我是不错,但是怎么倒问我肯不肯成全他呢?既受了他的成全,就只怕自己没有力量,我若有力量能成全他,而他又恰好有事须我成全,岂有不竭力成全他的道理?  正在这们思索,薛定山已现出很惶恐的样子,很失意的眼神望着展鹏飞催促道:“你怎么不好好的回答我呢?”  展鹏飞只得答道:“师傅若有须弟子成全的时候,弟子有一分力量,尽一分力量。”薛定山听了,长叹一声,也不说甚么,提步往外便走了。胡尔少和展鹏飞都送出门来。薛定山头也不回的去了。  展鹏飞摸不着头脑,跟在胡统领后面,回房到上房。胡尔少问道:“你师傅问你认识他不认识他,你回答认识。你毕竟认识他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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