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赵莲儿扬手止住慕容飞鹰道:“不要紧!外面吵闹的夹杂马叫的声音,必是有无赖之徒,见马背上驮著两包珠宝,马的缰索,不曾系好,又没人看管,以为是可以牵得走的!他们那里知道这两匹马,是云公子花重价买来的?亲自教了三、四年,能解人意,登山渡水,如走平地。” 赵莲儿说话时,店小已走来说道:“客人还不快去外面瞧瞧!客人的两匹白马,在门口逢人便踢,已踢倒两个,躺在地下不省人事了!” 慕容飞鹰没开口,赵莲儿已向店夥挥手道:“用不著去瞧,我们的牲口不比寻常,不会胡乱踢人的!你去对那被踢的两人说,肯照实供出来,如何才被马踢倒的,我这里有药,能立刻救他两人起来!若想隐瞒,以为牲口不会说话?我就不管他们的事了。” 店小闻听,兀自不明白是甚么意思?翻起两眼,望著赵莲儿! 慕容飞鹰道:“马背上既驮著重要的东西,我们何妨去外面瞧瞧?” 赵莲儿点头道:“既是先生想去瞧瞧,也使得!”於是二人跟著店夥出来。只见门口拥著一大堆的人,两个衣服褴褛,青皮模样的人,倒在地下,都双手按住肚皮,哎呀哎呀的叫唤。 两匹坐骑,仍并排站在原处没动,许多看热闹的人,都远远的立著不敢近前。那马儿各睁著著铜铃般的眼睛,向看热闹的人瞪著,两对削竹也似的耳朵,或上或下,或前或后的,仿佛张听甚么。看热闹的人,固是异口同声的说奇道怪。便是慕容飞鹰,初听赵莲儿的话,心里还不免有些疑惑;这时见这种精干解事的样子,也不由得心中纳罕! 赵莲儿走近被马踢倒的两人跟前,低头啐一声,问道:“尔等歹徒!胆量也真不小!揩然想偷马上的包袱吗?于今被我马儿踢倒了,有何话说?平日若不是两个窃贼,在这青天白日之中,稠人广众之地,断不敢动手偷人东西!非把你们送到衙门里去治罪不可!” 两个人看了赵莲儿一眼,同时带怒说道:“你这女人!休得胡说!我二人去做工,打这里经过,你这两匹孽畜,无端把我两人踢倒在地。你倒诬我们做贼么?你得拿出我们做贼的凭据来!” 赵莲儿指著两人道:“你们到这时还想狡赖吗?我的马,倘没有这点儿灵性,价值数十万的珠宝,就敢安放在两个畜牲背上,一不把人看守,二不系牢缰索么?这马上两个包袱,就是你们做贼的凭据,你们不动手解包袱,我这两个牲口,决不至用蹄踢你!我且问你,你们如果是打马跟前经过,却为甚么两个都是被马的前蹄踢伤?可见得你们见财起意,以为牲畜没有知觉,直走近马鞍旁边,两人同时动手解包袱,马来不及掉转身躯,所以都用前蹄踢你们一下!你们还想狡赖么?你们肯依实供出来,我这里有药,能将你们受的伤,立刻医好!若是还要狡赖,我惟有把你们捆送到县衙里去拷供!” 两人听赵莲儿说的,如亲眼看见的一般,只得承认道:“我二人不过走近包袱前看看,并不曾动手去解,就挨这畜牲踢了这么一下!” 赵莲儿笑道:“却又来,你们不想解包袱,走到马前去看甚么?你们既承认,我也懒得追究!”当下拿出些药来,教店小给两人敷上。 慕容飞鹰要将包袱解下来。赵莲儿笑道:“有了这两个人做榜样,谁还敢上前来偷这包袱呢?” 这时里面已备好饭菜,回到上房,慕容飞鹰问道:“你刚才说,必是无赖之徒,想将马牵走的吗?怎却知道两人是上前解包袱呢?” 赵莲儿道:“这不很容易看出来吗?缰绳挂在树桩上,一些儿不曾移动,两个包袱都歪在一边,自然一见就能知道!” 慕容飞鹰听了,心里更是佩服赵莲儿的心思细密,将来治家,必是一个好内助!二人在饭馆中进了些饮食,归家自成佳耦。次年产下一女,起名慕容雪! ------ 且说云龙子原奉师傅之命,打算将师妹赵菱儿嫁给慕容飞鹰。乃事情中变,倒替丫鬟赵莲儿,择了个乘龙快婿,他也只得把菱儿的亲事搁起。又为是慕容昭良的徒弟,所以带发修道。师徒二人常借著募化,□□各省,暗中结纳江湖豪杰,方外异人! 这日慕容昭良带著云龙子,走上西湖六和塔,先在几层楼上游览一会,才找酒馆。云龙子眼快,已看见一家酒馆的招牌,写著富春楼酒馆七个大字,连忙指给师父看。 慕容昭良点头笑道:“你瞧那个掌柜的,坐在帐台里面打盹,可见得喝酒的人少!我们倒不妨在这里多盘桓一会!” 二人跨进酒馆,一看几十个座头,果都空著,没一个喝酒的客。堂倌起初听得楼梯声响,以为有好主顾来了!连忙到楼口迎接。及见是两个游方的和尚,就把兴头打退了半截!勉强陪著笑睑,引二人到临湖一个座头坐下。慕容昭良要了些酒和下酒的菜,二人一面吃喝,一面看湖中往来的船只。 方喝几杯,只见有三个用膳客人,走上楼来,年纪都在二十多岁。走在前面的一个,衣服华美,举动大方,虽是一个公子模样,却精神奕奕,两眼顾盼有神。绝不是寻常富贵公子满脸私欲之气、浑身恶俗之骨,全仗绫罗锦绣装饰外表的可比!走后面的两个,衣服一般的华美,年纪一般的壮盛,气概就有珠玉泥砂之别了! 云龙子看了不觉怎么,仍回头向湖心眺望。慕容昭良就目不转睛的,打量那人。那人上楼时,还边走边和同来的两人谈话,一眼看见慕容昭良,便不知不觉的,停口不说了。也不住的拿那一对闪电也似的眼睛,注视和尚。慕容昭良故作不理会,端起酒只顾暍。那人和同来的两人,就在慕容昭良旁边一张桌子坐下。 只听得那人笑向两人说道:“我这东道主,是不容易做的!你们不用客气,想吃些什么,只管说出来!错过今日,就休想我再有这么高兴了!” 两人同声笑答道:“我两个只要少爷领我们到这里来,就如愿已足!临安府原没有甚么可吃的东西,这样冷淡的酒馆,一定更弄不出好菜!” 那人道:“话虽如此,然总不能不吃点儿!终不成带著你们,白跑这么一趟?并且这种酒馆,不来则已,既来之好歹得吃他一点,才对得起这里的风景!”那人说著,随向店小问有甚么好菜。店小满面堆欢的,说了几样菜。那人挥手教店小去拣好的办来,并要了些酒。 慕容昭良在这边坐著,静听那边桌上的谈论。一人忽向那人问道:“少爷刚才使的招式,莫非就是叶家祖传的混元丹功?” 那人笑道:“你们要我带到西湖,只要到六和塔就得了!何必问这些做甚?” 问的人道:“假若要少爷带到大都玩玩,施展混元丹功,几天就能到了么?” 那人道:“这种玩意,太消耗真气!我不能带你们去大都,你们也不可以问!” 问的人连碰这两个钉子,使喝著酒不再问了。这人即接著问道:“大家都说方外之人,武功高的很,是不是真实呢?” 那人道:“武功大概有点儿,很大不大,就不得而知。” 这人立起身指著湖里说道:“爷请看那副排有多大?顺水流的有多快?想必驾这么大排之人,力气比驾寻常小舟的,总得大些儿!少爷何不使点武功,逗著那船夫玩玩呢?” 那少爷也起身望一望,随坐下摇头道:“无缘无故的,作弄人家做甚么?我们喝酒吃菜罢,免得无事讨麻烦!” 先发问的那人,顿时现出高兴的样子,向那少爷说道:“此刻少爷在这里,左右闲著没事,我们求少爷带到这里来,本是想寻开心的!就逗著那船夫玩玩,又有甚么要紧?难道少爷的武功,怕斗不过一个船夫吗?”这人也在旁竭力怂恿。 那少爷有些活动的意思,看那竹排正流到六和塔下面。两人不住的催促,只见那少爷笑嘻嘻的说道:“也好!你们瞧著罢,我把竹排钉在这楼底下,使他不能行动!不过你们得听我一句话!” 两人齐声问道:“甚么话?少爷只管吩咐,没有不听的!” 少爷道:“等会若有人到这里来向我们求情,你们不可露出是我作弄的意思来!”两人答应了。那少爷便拿起一根竹竿,嗖的一声从窗户往水里下掷出。说也奇怪,湖畔那副大竹排,便立时停住,只在湖中盘旋,一寸也不向下水流动!竹排停住没一会,从芦席棚里,钻出一个二十几岁的后生来,带著四个壮健水手,一齐动手,将排头的篾缆,吆喝著绞动起来,越绞动得急,越盘旋得快。就如钉住的一般,那里还放得下去。四水手接著上来,一个个都愁眉苦脸。随即走出一个白须老头,两手拈著一枝数尺长船篙,从容走下水去。接着抬起头来,向四方张望。眼光望到楼上,凝眸注视一会。双手举著船篙对准竹排底下的竹竿,用力打下去。 楼上少爷打著哈哈说道:“好大的胆!居然动手捶起我来了!好好!倒要瞧瞧你的本领!”说著,又折来几根竹竿,疾掷湖内的竹排下。再看那老头,也露出惊慌的样子,朝著六和塔跪下叩头。 两人对这少爷说道:“那船夫的年纪不小,本领却只得这么大!我们瞧他这叩头求饶的样子,又觉得有些可怜!少爷放了他罢!” 这少爷正色答道:“我原不肯多事,是你们鼓捣著我干!此刻倒替他求起情来!”两人听了,不敢再说。 才一转眼,忽见那老头走上酒楼,先朝慕容昭良跪下,哀求道:“小人下曾有事,得罪过师傅!求高抬贵手,放小人过去!小人生死感激!” 慕容昭良立起身,合掌当胸,念声阿弥陀佛,说道:“老施主何事如此多礼?请快起来,有话好坐著细说!贫僧出家人,最喜与人方便!” 老头起来说道:“小人一望就知道师傅是得道的圣僧!小人的竹排,必是师傅开玩笑盯住了,不能行走!小人只得求师傅慈悲!” 慕容昭良笑道:“这话从那里说起?贫僧师徒方到这里,还不到一日,想去上雷锋塔,都没有去。因要看这六和塔的古迹,走得腹中有些饥饿,就到这里来喝几杯酒,何尝见你甚么竹排?” 老头现出彷徨神气,两眼搜山狗似的,向各座头,仿佛寻觅甚么。忽一眼看见旁边那桌子上放着几根竹竿,连忙走过去,朝著三人跪下。说道:“小人有眼无珠,不识是那一位作耍!千万求开恩放小人过去!这副排只要迟到一日,小人就得受很大的处分!” 那两人因受了这少爷的吩咐,不作一声,都掉转脸望著湖里。这少爷也只顾喝酒不睬理。 老头连叩好几个头,云龙子在旁看了,心中好生下忍!正要斥责这少爷无礼。慕容昭良忙示意止住,他只得忍气坐著。 这少爷已开口向老头说道:“你的竹排既不能迟到,却为甚么不早些这里来?你在我竹竿上,敲打十几下,这帐你说如何算法?” 老头只是叩头如捣蒜的说该死。这少爷踌躇一会,才伸手又拿起一根竹竿,嗖的扔出去,碰歪原先插进淤泥的竹竿。这里竹竿一倒,停在湖中打盘旋的竹筏,立时下流如奔腾之马,瞬息不见。 老头爬起来,伸出左手,在这少爷背上,拍了一下道:“好本领,好武功!佩服,佩服!”说著,转身扬长而去。 这少爷见老头离开,伏在桌上痛哭起来。两人慌忙站起来,问甚么事。这少爷顿足泣道:“就上了你们的当!我原是不肯多事的!於今背上受了那老头的断魂夺命掌,三日内准死,没有救药!我上有老母,下有幼子,教我不得不哭!” 两人闻听,也都慌急起来,唉声叹气的,不知要如何才好!这少爷哭泣一会,拭乾眼泪,拿钱清了酒菜帐,愁眉苦睑的,带著二人出酒楼去了。 云龙子瞧见,莫名其妙!呼著师傅问道:“这毕竟是怎么一回事?” 慕容昭良正色说道:“你们年轻人,须记著这回所见所闻!这便是好多事的报应!俗语说得好: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适才这个少爷,若不是无缘无故的逞能,将人家克期到的木排钉住,何至有这场大祸?这事不落在我眼里便罢,既亲眼见那老头下此毒手。出家人以慈悲为本,方便为门,实不能坐视不理!少年人喜无端作弄人,固是可恶;但罪不至死!老头的举动,未免过于毒辣些!我得小小的惩治他一番!” 云龙子问道:“师傅将如何惩治他呢?” 慕容昭良起身说道:“往后你自知道,此时没工夫细说。我们算帐走罢。” 那位少爷姓叶,名不商,临安府人。兄弟排行第二,都称他叶二少爷。他父亲叶啸云,是一个榜下即用知县,在两浙路转辗调任了十多次知县。 后来在嘉兴县任上,拿住一名大盗叫谷德宝,依律应处死罪。但是论那谷德宝的本领,像嘉兴县那种不牢实的监狱,要越狱图逃,直是易如反掌的事! 不过他一进牢监,就向同牢的囚犯,及牢头禁卒放言道:“我犯的本是死罪!惟我此时尚不愿死,也不屑冲监逃走,然不冲监逃走,便没法能免一死!假若有人能救我从正牢门出去,我自愿将平生的武功本领,完全传授给他。他不能开正牢门放我,我是不出去的!” 这时叶不商正随任读书,二十多岁。生性极是不羁,虽是在县衙里读书,却终日欢喜与三教九流的人厮混。叶啸云初因溺恋,不加禁阻;后来更加约束不住! 谷德宝这番话,传到叶不商耳中。立时到他哪里,试探有些甚么武功,甚么本领。两人见面谈论之下,异常投合。 叶不商甘愿冒大不韪,偷偷的打开正牢门,把谷德宝放出来,自己跟著逃走。等到监狱守护报知叶啸云,派人追缉时,早已逃得无影无形,不知去向!叶啸云即因这案,把前程误了! 此时叶啸云已有五十多岁,丢官倒不放在心上。却为自己心爱的儿子,竟跟著强盗逃走,不由得忧忿成疾!下任没多久,便呜呼哀哉!叶不商一去六年,毫无消息!他母亲终日忧煎哭泣,两眼已哭瞎了,加以老病不能起床,家里人都以为老太太去死不远,忙著准备后事。 正在这时,叶不商忽然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