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渡心看了山上一逃一追的情形,认得在前面逃的,是莫东卿,后面追的,不认识是甚么人。暗想:“不问追的是谁?为的甚事?我既亲眼见莫东卿被人逼迫,论情理总不能不援救他一番!且看:那追的追著了,怎生处置?”正想著,莫东卿已逃近岩边,将耸身下岩。第一眼看见了渡心,就和危舟见了岸一般,不觉哎呀一声喊道:“渡心师太!快救小侄的性命!” 话才出口,渡心已见那个追的,伸右掌朝莫东卿背上一拍,一道罡气随著,比箭还急的射将来。 这里也恰用得著说时迟,那时快的套话了!渡心见那道罡气出手,也急将右手一抬,即时射出一团真气来,宛如摩空之龙,一掣就把金光挡住。 那追赶之人索性把罡气收回,正色向渡心说道:“我看师傅不是没道德的人!为甚么这般助恶,也不问个情由?是他夜闯公侯府,盗我的经卷!师傅是有道德的人,难道能说我不应该向他讨回吗?” 渡心也早已将真气止住,飞身跃上石岩,询问道:“贤侄因何在此,与这人动手?” 莫东卿道:“师太不要听这厮的话!”莫东卿才说了这两句话,忽从山岩侧边,又跑出一个男子来。渡心一看,也认出是云龙子。云龙子自然认识渡心,走过来请了安,说道:“求师太与小侄做主!” 渡心合掌念声阿弥陀佛道:“你们都是令师打发来的吗?” 云龙子上前一步,躬身答道:“不是师父差使,在下等怎敢无端跑到这里来?只因父亲去世前,命吾往临安府寻找慕容飞鹰后嗣。却风闻叶不色暗香害人,便夜探真伪。孰料刚入公侯府察看,这厮就跑出擒吾。我一面抵敌,一面撤退,恰巧遇到莫大哥。” 渡心点点头,合掌向那人说道:“你刚才说他们盗你的经卷,是不是江湖所传龙虎十象功?” 那汉子道:“正是!此经卷乃是吾与师兄偶然获得。这部经书已逾一个甲子,我专为看守这藏经阁,已有好几年,如何能给他们盗去?” 渡心道:“你是谷梁承元何人?如何称呼?” 那汉子见渡心问这话,面上露出喜色来,忙答道:“是我师兄,师太想必是认识的。” 渡心也点头笑道:“怎麽不认识?你姓甚麽?叫甚么名字?” 那人道:“我姓丁,名不开。师太既和我师兄认识,就得求师太看讲个情面,替我作主,勒令他们把经书交出来!” 渡心笑向云龙子道:“我看一部残经,也值不了甚么!他既这么说,汝就还了他罢!” 云龙子不服道:“这书本是少林寺藏书,既不是谷梁承元的,也不是他丁不开家的。怎麽好说还给他们!” 渡心笑著望住丁不开。丁不开急忙分辩道:“确实是师兄的!不然,我也不在公侯府看守了。” 莫东卿道:“不错!你既在这府内看守,我们两个人寻觅三昼夜,你往那里去了?怎的不见你出头拦阻?直待我们劳神费力的拿到手,你才出来说是你的呢?好不要脸!” 丁不开没得回答,只求渡心做主。 渡心笑道:“我是巴不得这二人给你!不过云龙子的话,说得近情些;我于今若帮著你,问他讨回,他心里也不服!我也对不起他们父辈!即算这部经书,是你师兄所著。你看守不力,也不能怪人!何况就据你说:这部经书,已经历一个甲子,而你在府中看守,不过几年。若有人在几年前来盗,你却向谁去追讨咧?我劝你放马虎一点儿罢,不值得为这些小事,伤了同道的和气!” 丁不开眉怒目瞪,望著云龙子二人,欲待不服,又斗不过渡心。得忿忿的向莫东卿恨一声道:“我已认得你们这两个偷盗贼厮!你们能一辈子不落到我手里,就算是你们的造化!”说罢,掉头不顾的去了。 渡心见他走後,向莫东卿、云龙子叹息道:“我何尝不知道他是诈骗!只是我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谷梁承元一代宗师,又是丐帮帮主。手下也有几个了得的人物。 佛教和你们道教,自盛唐以来,直到现在,总是如冰炭之不相容的!我因不愿意为这点儿小事,加添两派的嫌隙,所以才劝你们把经书还他!其实明知不是他的,那里说得上还咧!不过你们费了几昼夜的心力,平白的教你们让给人家,本也不近情理!这虽是一点儿小事,其中也有定数!” 说话时,天色已晚。云龙子、莫东卿谢了渡心救命之恩,正待告别。 渡心忽然吃惊道:“不好了!你们细听:那西南方有人打斗,想必是谷梁承元那厮,见丁不开独自追出,恐出意外,也追了出来。”云龙子二人随渡心手指的方向侧耳细听,约莫在数里远近,果有叱喝武器之声,在那里奋斗。 莫东卿著急道:“师太!这怎麽好?不凡兄弟不是那厮的对手!我们就赶去帮助,也来不及了!” 渡心诧异道:“你父亲又给你生出一个弟弟来么?” 莫东卿道:“非也,是我江湖中结识的朋友,医术精湛。他真名杨不凡,江湖人称杨老邪。” 渡心笑道:“你们尽快赶去,有我在此不妨事。快去罢!回东洲岛时,代我向你父亲问好!” 莫东卿、云龙子那敢忌慢!答应著,向厮杀处,飞奔而去了。赶有五来里路,只听得树林中喊道:“来的可是莫大哥么?” 两人连忙答应。窜进树林看时,杨不凡正怀抱经书坐箸,对二人人说道:“侥幸侥幸!险些竟没性命和你们见面了!丁不开那厮大约是斗你们二人不过,就返回追来和我为难,我一个人,却不是他的对手!看看敌他不住,亏得从斜剌里飞来一老尼,把那厮吓退了!我心里又欢喜,又疑惑!欢喜是那老尼救我的性命,疑惑是却猜不出他从那里来的?我们同辈中,没有这么高的本领! 莫东卿道:“那厮那里是斗不过我们二人!自咱们分开走后,云龙子与我同心合力的,和那厮斗约半个时辰,我们敌不住,恐怕白送性命!只得逃跑。恰逢渡心师太,走岩下经过,遂救了云龙子性命。方才救你的,也是渡心师太。” 杨不凡听得,慌忙立起来,将经书交给莫东卿,恭恭敬敬朝著东南方,叩了四个头,算是拜谢渡心救命之恩!三个人便向西而去。 且说渡心为这事耽搁些时间,所以次日到赵玉家,略迟些。才一跨进房门,回头看时,府衙官兵已拥进大门,正要捉拿赵玉家人!恰好莲丫头听得外面人声,出来探看。渡心就自作主张,翻身将中门关上,看门後有一条木杠,顺手拖过来,牢牢的把门缝顶住。再看旁运故著一扇很大的石磨,大抵也是平日拿来靠门的。 渡心暗想:“这门也还结实,有木杠顶住已够。他们若是粗重东西撞碰,便把这石磨靠著,也无济于事!我何不将这石磨移上去搁在门框上?像这些吃人不吐骨子的蛮兵,就压死他几个,也不委屈!”旋想旋提起石磨,耸身就搁在门框上面了。 管家不知道为甚麽,吓得跑进去,向赵夫人指手画脚的,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赵夫人也听得外面喧扰之声,正要起身到中门口看看。渡心已走进来,朝著她合掌道:“尊府大祸已到眉端,贫尼是特来救夫人全家的!奈赵玉不听贫尼言语,以致此刻被衢州官兵,拘锁在前厅。即时就要进来,捉拿夫人和小姐!”话才说到这里,中门又被敲打得一片声响。 渡心接著说道:“夫人不要慌急!贫尼已将中门关好了,一时打不进来!只看夫人有甚麽要紧的东西,早些检点出来,有渡心在此,包管没事,尽可从容打后门出去!” 任凭赵夫人平日如何能干,到这种时候,听说自己丈夫被衙役拘锁,接连又听得敲的中门震天价响。那里还有主意,连话都不知道应怎生说了?只管痛泪交流,望著渡心泣道:“师傅那里来的?可知道外子为甚么事,朝廷要派人来拘他?” 渡心道:“犯的不是灭门之祸,也用不著贫尼来救了!请快点儿收拾走罢!” 赵夫人忽侧耳听外面道:“哎呀!老爷在外面叫菱儿小姐呢!” 渡心连连扬手道:“不管叫谁,门是不能开的!一开门,就全家俱灭!” 莲丫头这时吓得拉著赵夫人衣摆,只是发抖!赵菱儿也抖做一团! 渡心见这大小三口儿的情形,就只索自己动手;将箱笼都抱下来,扭断上面的锁,把衣服都倾出来。渡心的意思,并不是寻觅细软贵重物品,为的是恐怕赵玉有甚麽造反的凭据和名册,落到衙役手里,必至拖累多人!但是倾翻几口衣箱,尽是衣服以及金银首饰,并没别的物事。 正在翻箱倒产时,众官兵已抬著石块,在外面撞中门。渡心料想中门木虽结实,也经不得几撞,等他们进来再走,便不能不开杀戒了!后门大约是有人把守的;且趁此时,翻墙离开这是非场,再作区处!渡心才一手握住赵夫人的手,一手将赵菱儿、莲丫头两只小手,合做一块儿握了,喝声:“闭了眼!”瞬息已遁出赵家府邸,疾奔出衢州城。路上自无可留连,直将三人领到无尘庵住著。赵玉殉难后,她也将尸首运到无尘庵。 赵夫人为儿子已急成病,这番家中更遭此惨变,又把丈夫死了,真如火上添油!那须几日工夫,也就在无尘庵身殉赵玉而去!临死时候,握著渡心的手泣道:“师傅是活菩萨!只恨我没福,虽有活菩萨,也挽不回我的薄命!不过寒舍既遭此惨劫,我就留这条命在世间,也实在太没有趣味!我如今丈夫遭难,儿子不知存亡下落,我死了岂不乾净。所不能瞑目的:就只觉得丢下这个又小又弱女儿,无依无靠!承师傅的恩意,说与小女有缘,愿收作徒弟!师傅是我全家的救命恩人,我岂有不愿意之理?只因我以为年轻人出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不曾令小女拜师。并且小女当周岁的时候,她父亲抱在外面,遇著一个游方和尚见了,曾摸著小女的头顶说道:‘可惜是个女儿!若是男子,将来长大,真贵不可言!便是女子,也很不凡!好生培养,不可躇蹋了!因先夫不信僧道,不愿跟那和尚攀谈,却抱了进来。那和尚的话,虽不见得有凭准,但我总存心想为小女,择一个称心如意的儿婿,如今是已成为虚愿!惟有将小女交给师傅,一切终身大事,都听凭师傅作主!莲丫头虽不是我家骨血;然自从她到我家,我不曾将她作下人看,她的命运,也和小女此刻一般的苦;就和小女一同交给师傅,由师傅作主就是了!”赵夫人付托了这番话,才瞑目而逝。 葬事自是渡心办理。从此赵菱儿就在无尘庵做渡心的徒弟,莲丫头也改名赵莲儿,一起拜了师,皆不曾落发。 慕容昭良在玉皇山救出赵玉之子赵承德,亦就是哪个男童。和女童柴金秀,也是带到这无尘庵来交给渡心。他自带箸赵承德到别处教练本领去了。赵承德和赵菱儿,在患难中由散而忽采,聚而复散,自有一番悲喜情状。光陰迅速,转眼过了十年。 且说临安府有一复姓慕容的武士,名叫飞鹰,家中有偌大产业。慕容飞鹰少年科第,二十六岁就成了武进士,人品也生得飘逸出群。两浙路大户人家有女儿不曾许人的,都争著托人到慕容家说合。慕容飞鹰的父母,因儿子的年龄已大,且成了名,不便干涉儿子的婚姻。 慕容飞鹰存心非得才貌俱绝世,又曾亲眼看见的,否则宁肯一辈子不娶妻!因此因循到二十六岁,尚没成亲。 这时正是清明佳节,慕容飞鹰独自间步到郊外踏青。芳春永昼,花草撩人,微风舞蝶,弱柳穿莺。慕容飞鹰是抱著满腔情思,无处使用的人,对著这惹人春色,心中总不免发些遐想。信步行来,不觉已走到离桂林城十里以外,两腿渐渐有些力乏了!不能不拣个地方,坐著休息休息。透在路旁一块青石上坐下来。 坐没多一会,忽有一个五十来岁,下人装束的人,匆匆走来,向慕容飞鹰突然问道:“先生可是复姓慕容麽?” 慕容飞鹰点头问道:“你是那里来的?问姓慕容的干甚麽?” 那人听得喜孜孜的请了个安,立起来垂手说道:“幸亏小的走得快,不曾错过!敝老爷就在前面!特地打发小的来,迎接先生去,面谈两句要紧的话!” 慕容飞鹰觉得很诧异!暗想:我并不认识这人,他东人是谁,我更不知道,莫不是他认错了人么?随向那人说道:“姓慕容的虽不多见,但贵老爷要你迎接的,必不是在下。我今日出来闲游,并未曾和人约会,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会走到这里来!你家老爷从何知道,打发你来此迎接?” 那人摇头道:“不错,不错,一点儿不错!敝老爷在前面恭候。先生一见面,自然就知道不错了!” 慕容飞鹰转念:今日是清明节,到郊外间游的多。或者是他们故意布这疑阵,和我开玩笑,也未可知!不妨姑且跟著那人前去,看看究竟是谁?岂知走了半里多路,依然没到。因即立住脚,问道:“你说就在前面,怎么走了这许久还没到呢?我的腿早已走得酸痛了!说出来罢:你老爷是谁?他要会我,何不到我家去?” 那人也停了脚道:“原来先生的腿走不动了!小的倒会医治。”说著,提起他的双肩就走。也怪!那人向前走,慕容飞鹰也身不由己的,提起脚跟著走,那人走得急,他亦不能缓。慕容飞鹰心里明明白白,只是不能自由自主的停著不走。这一来就不由得慌急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