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七月十八就到了,一大早周思齐与薛策便来到了怡风楚馆二楼的雅间,那荆州牧实在是精明之人,若不是他早早地与鸨母打过了招呼,不说二楼的雅间,只怕是一楼的雅座也恐怕没有了。姑娘们虽还未出场,楼内却早已是人声鼎沸,本朝对于官吏的德行向来并无过多约束,文人墨客也以眠花宿柳为风雅之事,是以重江虽不如京城繁盛,亦不如江浙一带富庶,但此地花街柳巷也同样热闹非凡,又加之水患过后众多官吏和巨贾等应皇帝和荆州牧的召见而纷纷涌入城中,临近州县也有对荷出之日早有耳闻者闻讯而来,是以今年的怡风楚馆竟较往年还要更加人满为患。二楼和三楼的雅间内不消说,坐着的都是有钱有势之人,而一楼的雅座上也坐满了附庸风雅的纨绔子弟和往来看热闹的异乡人,外围站着的人群虽然看不太清楚里面的情形,但还是有人不住地大声叫着今年各个青楼花魁或者热门瘦马的名字,“悦兮!悦兮!”“苏彤!”“妙玲!”……楼内酒气混着茶香,脂粉气混着瓜果点心的味道,纱幔绕柱,廊道鎏金,雕栏画壁,鲜花盈室,偶尔有姑娘们的笑声和丝竹弄弦声一经从舞台后传出,人群立即沸腾,众人皆引颈而望,生怕错过了那开场的瞬间。 突然,幕后传出一道震人心扉的鼓声,人群立即便安静下来。接着鼓声又起,一下接着一下慢慢地敲着,众人的心也随之一下一下地跳动,正在众人屏气凝神之际,鼓声突然转急,隆隆春雷顿时化作阵阵春雨。一茜色衣裙女子翩然而出,她将舞袖抛于空中随身而动,舞袖翻飞,时而如水波婉转流动,时而如云霞轻盈飘飞,时而如烟雾缥缈萦绕,时而如骤雨迅疾坠回。其舞姿已是妙不可言,而待她站定亮相之时,众人又对其惊世美貌赞叹不已。只见其容色妩媚,有如牡丹凝露;玉臂修长,有如白璧无瑕;腰肢纤柔,有如杨柳摇曳;钗环琳琅,有如朝日生辉;而最令人心醉的乃是那一双含情凤目,垂眸间婉转羞怯,睁开时又如有水波流转,实在令人不忍将目光移开她身上片刻。在场众人皆沉醉其中,竟无一人言语,直到此女舞毕,退入幕后良久后人群才爆发出响亮而持久的掌声与喝彩声。 周思齐抬眼望向身侧的薛策,竟连他也看得目不转睛,周思齐想起他平日一本正经的严厉样子不禁笑出声来,薛策听见笑声方才回过神来,顿时羞得满面通红,不敢再看周思齐,更不敢再向那台上再望一眼,同时心内自责连连:国家正内外交困,朝外干辎国虎视眈眈、滋扰不断,兄长也因此戍守边境十年未能返乡;朝内文臣不立志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武将不思建功立业、报效国家,士族子弟不以狎妓为耻、反以眠花宿柳为荣。如今,就连太子与自己这自诩国家中兴之希望的人,也在此为青楼女子所惑,薛策念及此处不禁再三扼腕叹息! 悦兮舞毕,刚一步入幕后,众瘦马们便立即围上来道贺:“悦兮姐姐,今日一舞实在是美不胜收!” “对呀,若说到艳压群芳,姐姐这一出去,恐怕没有人敢再舞了。” “就是,今日一舞,姐姐的花魁之名恐怕要广播天下了,其他楼的姑娘们哪还敢与姐姐相争了!” “是呀,听说近日城中来了不少达官贵人和商贾巨子,那楼上的雅间里说不定就有姐姐的贵人呢。” “对,既有了贵人提携,还怕姐姐的名头与美貌不能显扬天下么?实在是大喜!” “这青楼艳名博来有何用?不过是更加有辱家门。”众人正兴高采烈地祝贺着,猛然听见悦兮如此言语都不敢再多言。 悦兮见沈珍珠也在人群之中,便问道:“可是紧张?” “嗯。” “不必紧张,若是赎你之人你喜欢,那便跟他走;若是你不喜欢,便在这楼中与我相依为命。妈妈如今再不敢忤逆我了,要留下你也并非难事。” 沈珍珠听闻此言心下安定许多,遂由悦兮带着去梳妆。 梳妆完后沈珍珠即在后台等着她出场的次序,她等待良久,终于听见楼里的小厮叫到:“沈氏,快,到你了!” 她深吸一口气,然后抬眼挺胸,缓缓步入台前,才看了人群一眼,便不敢再抬头目视前方,只管慢慢坐下,将一管琴箫幽然吹起。她身量尚不足,身上穿着的悦兮的月白纱裙略有些大了,但悦兮为她用丝带将袖子与腰身略作收整,却反而显得她整个人清雅苗条,她头上并无钗环,只在窝堕髻旁簪了一支粉荷,花色虽衬得她肤色白净,但终归还是太寡淡了些。众人又见她只顾自吹自奏,并无意于博得观众的青睐,其容貌与服饰又实在并无出彩之处,便只随意看看。 但在周思齐眼中耳中,却再不闻周遭嘈杂,只余她的身影与那如泣如诉的箫声。他于人声嘈杂中辨认出她所奏之曲乃是《小雅·蓼莪》,所谓“瓶之罄矣,维罍之耻。鲜民之生,不如死之久矣。无父何怙无母何恃”周思齐听出了她曲中的哀婉凄切,想到她的孤苦无依与自己的不眠之夜,不禁潸然泪下,当即便吩咐包间外的小厮将鸨母找来。 所以沈珍珠一吹奏完即被鸨母引进了周思齐的包间。她正不知所措间,一抬眼竟认出了面前之人可不正是数日前答应为自己寻兄的那位公子?她的脸色不禁当即变得绯红,羞愧万分地叫了一声:“公子?” “正是在下,我有姑娘兄长的消息,姑娘可愿一听?” “嗯!” 周思齐立即屏退左右,请她坐下之后向她一一道来:“实不相瞒,姑娘的兄长当年也曾在乡里遍寻姑娘,然终究无果,时年幼又生活困顿,然幸遇一无子客商收养,已于早年间随客商离开义河津,我虽未寻得那客商现在何处,但倘若姑娘的兄长或那客商返乡,我已嘱人务必告知。寻兄之事可从长计议,但如今姑娘深陷泥淖,若姑娘信得过在下,我愿救姑娘脱离风尘。姑娘不必有所顾虑,我并非寻常浮浪子弟,我可与姑娘立字据,虽为姑娘赎身,但赎身之银算我赠与姑娘的,姑娘并不需要委身于我。来日姑娘若寻得兄长,姑娘可自行随兄长生活,我必不会强留。” 沈珍珠听罢此语不禁愕然,她望进周思齐眼中,见他言语恳切,目光坦诚,并无一丝有意欺骗的心虚,以她这些年见惯人事的经验来看,她知他所言非虚,但要决定去留一时还拿不定主意,便说道:“奴家得楼中悦兮姐姐抚养教育,此事尚需与她商议。” “那我便陪姑娘一同去吧?若她觉得我实非值得托付之人,姑娘可再行推脱。”说完周思齐即拉过沈珍珠往楼下走。 悦兮正在房中休息,忽然听见沈珍珠在门外叫她,她一开门,看见沈珍珠正被一华服少年拉着,少年样貌俊美不凡,气质卓然出众,悦兮不禁在心里赞了一句:“好个美少年!”她又见其服饰虽简洁,但用料精致,所配坠玉虽小巧,但水色极好,身后跟随之人虽尚年轻,但身姿之高大,神情之傲然,使人不敢小觑。她料想必是面前的公子要赎下沈珍珠,如此俊美富贵的公子,若是重情长情,倒真是良配,悦兮遂将二人让进房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