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少锦目光也缓缓落在那笛上,她认得,这玉笛正好是成双的,由夏宁亲手绘图设计,造型仿竹,主体上雕着祥云盘月,自是精美无比,是作两人定情之物。 “这是姐姐送你的那只玉笛吧…” 孟徐风摇头:“这是你姐姐手上的那支,她送我的那支已经断了。”他顿了顿,又道:“就在她出事的时候。” “姐姐她……” “她离开的时候并不痛苦,脸上,一直带着你我都熟悉的笑容。” 莫少锦低头垂目,暗暗一叹,或是痛心或是难过,恍惚间,多多少少总能想起夏宁的脸来,那时的她作为幺儿,又是个少有的女儿,可以说自小便集万千宠爱与一身,可养的娇了,难免便会任性,多少会提些无理刁难的要求,那时就是李元柔都会说上她两句,倒是这个比自己大上许多的姐姐总是可以变着法的来满足自己。 她总是说:“蕊儿还小,这个年纪让她玩闹着也无妨,便是以后学规矩时苦些也罢,再个不行,便是我亲自教导也好。” 自那以后,母后不得空时,便是姐姐来陪她,不想写字读书,是姐姐来劝,不想学礼仪规矩,便是姐姐亲自来教,在学宫里受欺负了,是姐姐站出来维护,就是天塌了,她也不必害怕,因为她知道,她有个姐姐。 所以打她记事起,姐姐一词便是根深蒂固的扎在她心里,甚至是比父亲母亲都还要高上一些,开心时姐姐在,难过时姐姐也在,就是闯祸了也有姐姐担着。 可这样好的一个姐姐,却在她最无能为力的时候,绝尘而去,就是连见她最后一面的机会都没有。 “那时我还小,只是觉得只要有皇兄皇姐在,便是可以无所畏惧,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等我真正无所畏之时,他们却不在了。” 想起那会的时光,孟徐风嘴角的微笑终是变成了挥之不去的苦涩,“小蕊别哭,啊宁要是知道你还活着,她会很开心的,她心里最疼的就是你这个妹妹了,你若哭了,她定也是伤心的。” 莫少锦吸了吸鼻子,眼泪却是不断,她不由是有些恼自己,是从什么开始,自己变得这般爱哭了… 见她依旧哭泣,他亦是没了法子,便是想起以前她哭泣时,夏宁会给她讲许多开心的时,便是效仿起来,声音极轻,宛如微风细雨,徐徐而过:“小蕊,你可还记得我们四个第一次聚在一起时吗,那时你才四岁……” 莫少锦擦去泪水,“记得,怎会不记得…” 寒风过,卷起一阵花香,宛如那日夏宁伴着这漫天依澜花瓣,蹁跹起舞—— 花落,乐停,响起的是文武百官如雷般的掌声,便是这样,当时的长乐长公主凭借着宴上的一舞倾城,名响天下。 那时夏蕊的眼里的她,是很开心,却不是为了那一舞倾城,而是因为他。 “蕊儿,你知道吗,方才座上之人看到的,不过是一个接着一个舞姿,而他,却是看透了姐姐的心,所以姐姐以后除了他,便再也不会在别人面前跳舞了。” 那是的夏蕊不知情是何物,只是觉得夏宁这样,实在是可惜,“姐姐跳的这般好,如此实在可惜。” 夏宁只是浅浅笑了笑:“那姐姐便把我这舞技教你,等到那天,你也遇到了心仪之人,便会明白姐姐了。” “姐姐,你有了心仪之人,以后会不会就不理蕊儿了?” 夏宁笑而不语,换下那华丽舞衣,只着了一身重檀色的长裙,便带着她离去。 远远便见一人,手持银枪,立于那明黄的银杏树下,一身铁甲略泛寒光,看着异常的威武,或是被那一身戾气吓到,夏蕊停住了步伐,不再前进,抓着夏宁的裙子,抬头问道:“皇兄,皇姐,他是谁呀?” 夏桓伸手轻抚过她的小脸,儒雅一笑,“他是孟叔叔的儿子,以后见到了要叫风哥哥,知道吗?” 夏蕊摇摇头,抱紧了夏宁的腿,噘嘴道:“蕊儿不要这个哥哥,蕊儿已经有太子哥哥了,蕊儿不喜欢他,蕊儿想要弟弟。” 夏宁听了这番话,忍不住一笑,拿出手绢屈下身子替夏蕊擦拭去额头的薄汗,轻柔道: “蕊儿,姐姐很喜欢他,所以蕊儿也喜欢他一下好不好?” 夏蕊又是嘟着小嘴,纠结了好一会,看着夏宁温柔的神情,才点点头道:“好吧,既然皇姐喜欢,那蕊儿也喜欢~” “这才乖嘛~”夏宁捏了捏夏蕊的小脸,几人才向孟徐风走去。 “桓弟,啊宁~”见了几人,孟徐风笑了笑,倒是让身上的寒气退去不少,夏蕊看着那孟徐风似乎也不怎么害怕了,这剑眉星目,英姿飒爽看着也是不错,倒是配得上她姐姐的。 而夏宁见了孟徐风,终是红着脸低头,“徐风,可是等很久了?” 孟徐风摇摇头,咧嘴笑了笑。 夏宁这才抬头,对孟徐风介绍起身旁的夏蕊:“徐风,这是我的小妹,夏蕊。” 孟徐风伸手往夏蕊小小的额上一覆,便是笑道“这就是小蕊,可是听着你姐姐说起你多次了~” 夏蕊抬头看着孟徐风,呆望着他许久,才道:“你就是皇姐喜欢的人?那你一定要对我皇姐好,不然我就让我父皇治你得罪,知道吗?” 谁都不曾想到,才四岁的夏蕊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而这句话,孟徐风直到现在都未曾忘记。 “啊宁她连嫁衣都已备好,可最后却是着了一身素白倒在我怀里。” “我曾经庆幸老天能让我与啊宁相遇,可同时,我也觉得老天是给我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 世有所苦,得而不惜或求而不得,世人把前者名唤为悔,而后者,是宿命难违。 人死如烟灭,昔日再温暖的人都会化成一堆冰冷腐朽的白骨,他求不得,只能看着她,或百年后,化为黄土一抔。 这,大概就是他的宿命。 “我从未想过啊宁会离我远去,可事实就是那样残酷,逼得我不得不去面对,啊宁永远的离开了我,最后父亲也去了,我仿佛在一夜之间,便失去了所有…” “若是一切相安无事,我和啊宁一定会过得很幸福,我们会成亲,会生儿育女,然后白头偕老,她曾与我说,说以后生活的地方一定要种满依澜花,我便如她所愿,现在,每到依澜花盛开,我便时常能想到她穿上那套蓝紫的舞衣,在花间伴着我吹奏的曲子起舞…” 孟徐风缓缓望向院中盛开的依澜花,心里空缺的那一块,却是怎么都填不满,沉默半晌,他是自欺欺人的落下一句:“其实,她一直都在。” 一个人一旦失去所有,剩下的,哪怕知道那是谎言,他也会心甘情愿的去相信。 “风哥哥,当年……”莫少锦欲言又止,想开口,却又怕触到孟徐风心中那道经久不愈的伤。 他却是释然:“你想问便问吧。” 莫少锦抬了抬眸,看了孟徐风一眼,又是缓缓垂下:“我想知道,姐姐当年是,是怎么…” 孟徐风一叹,开口道“中毒,一种名唤繁花乱的毒,不仅啊宁,你父皇与皇兄皆是殒命于此。” “繁花乱……”莫少锦重复了这三字,身子不由的便抖了起来,这名字,是出了奇的熟悉。 孟徐风见状,缓缓伸手,落于莫少锦微颤的肩上,试图平复:“离午膳还有段时间,我带你去个地方,跟我来。” 兜兜转转,两人进了一间小屋里,进去后莫少锦才发现那是一间祭堂。 孟徐风把祭祀的礼香点燃,便向莫少锦道“过来给先人打声招呼吧。” 莫少锦看向堂中两张香案之上供奉着共六座牌位,却是一时失神—— “岳考夏公讳景商之灵” “岳妣夏李氏孺人景德之灵” “贤弟夏君长贤之灵” “先考孟公讳良之灵” “先妣孟于氏孺人青莲之灵” 最后,是“亡妻孟夏氏长乐之灵” 才回过神来,莫少锦接过孟徐风递来的香火,跪在蒲团上面对着面前的六座牌位三拜——“晚辈莫少锦拜见孟伯父孟伯母;不孝女,拜见父皇,母后,长兄,长姐。” 孟徐风浅浅一叹,眸光静如止水,语气也是极轻:“岳父大人,岳母大人,桓弟,啊宁,我把人带来了,你们也可以安息了…” 莫少锦对着牌位又是三叩首,才从蒲团上起来,香火落于炉中,渺渺青烟渐起,亦是在她眼前蒙上一层水雾。 孟徐风缓步来到书架前,抽出书架上的书,一个锁孔便出现,一把三寸长的钥匙插入——“咔”一声运转的声音,书架旁的墙面上缓缓出现一个入口,一条长长的甬道出现。 孟徐风又拿出火折子,点燃了入口的蜡烛,莫少锦回头看着昏暗的甬道,心里不由紧张,不知道这是通到哪去的? 看穿了莫少锦的心思,孟徐风也并未解释,只是站在甬道内,对莫少锦凝眸问道:“来与不来,你选一个。” 莫少锦看了看昏暗狭长的甬道,又看向了孟徐风,释而微微一笑,踏入甬道:“我相信你。” 孟徐风只是浅笑,便带着莫少锦往前走,每隔一段距离,便把烛架上的蜡烛点上,照亮前方昏暗的路,一时有些好奇,莫少锦便细声问道“风哥哥,这是什么地方?” “庄子的后山。” 莫少锦点点头,虽神思恍惚,却是更紧了孟徐风的脚步。 “这里是一个沈立绝对想不到的地方。”孟徐风小心的把面前的烛台点亮,前方的路便又亮堂了些,“当初沈立下令把我打成重伤扔到乱葬岗里,先皇遗留的旧部冒死把我从死人堆里救了出来,他一定想不到我还活着,更想不到你也活着。” 莫少锦一叹,应道“是啊,他定是想不到。” 跟着孟徐风又行了半刻钟后,视线终于变得开阔,两人踏出细长的甬道,来到一处宽阔的洞穴,穴中有风,吹得烛火摇曳,带着两人的影子,影影绰绰。 孟徐风行至道前的烛架旁,把架上的蜡烛一一点燃,便道“带你来这,是受命所托,要告诉你一个向来只有皇位的继承者才知道秘密。” 这下,莫少锦是更摸不着头脑,受命?受谁之命?既是要承接皇位的人才能知道的秘密,为何要告诉她? 孟徐风点上最后一跟蜡烛,穴中也亮堂了,莫少锦这才得以细细打量四周一番,这石穴可以说是非常大了,地上满是她叫不出命的工具,远远地,似还有被火烧灼的痕迹。 “我们此刻所处的脚下,是一座铁矿,而且是纯度极高的铁矿,范围是从庄子向东一百里以内,上次你要的东西便是取材于此。” 听到这,莫少锦又是一惊,商人的本质又一次暴露,心里的算盘也打的极快,越北向来是大泽内最缺铁的一方,自古质量好的铁矿便一直稀少,而普通铁矿纯度不够,所以北夏北靖甚至前陈生产军械用的铁几乎都是从别国高价购得,若是在越北一带拥有一条铁矿哪怕是最普通的,那也真的算得上可以八辈子衣食无忧了。 “风哥哥,你说的,可是真的?” 孟徐风对莫少锦笑道“风哥哥什么时候骗过你?而且,这铁矿的持有者,名义上是我的,但它实际的主人,是你。” “啊?”惊喜太大,这一下子,莫少锦有些招架不住“我,真的没听错吗?” 孟徐风笑了笑,继续道:“我们孟家从夏氏先祖建立北夏开始,便一代代守着这里,所以我们只是守护人,而现在,你是它唯一的主人。” 莫少锦缓缓俯身,拾起地上的一块小石子,开心的同时,更多的是疑惑不解,“既是有这样一个地方,为什么先祖他们不开采?” “这就要追溯到很久很久以前了,久到要从先祖皇帝说起,你要听吗?” 莫少锦便是有些为难了,隐隐中,她便觉得孟徐风接下来说的,定是不愿被世人知晓的大事,另一边又耐不住好奇心的折磨,权衡半晌,终于点下了头。 孟徐风这才缓缓道:“你对夏氏先祖,是何印象?” 莫少锦望着微微摇曳的烛火,细想起小时读的夏记中,对北夏开辟者夏忠的记载:“越北夏氏,忠帝为始,任重良臣,勤政爱民,忠厚仁恕,德孝两全。” 孟徐风闻言后又道:“那小蕊,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明明是开国的天子,而记载下来的生平,却只有这寥寥几字?” 莫少锦摇头。 孟徐风负手而立,便说起了尘封已久的往事:“前陈末期,陈主无道,便是忠帝起义剿灭,陈氏殒没,夏氏着手登基,可朝政并不太平,跟同先祖打下江山的各个世家心思迥异,一时间分成了两派,一派支持忠帝,一派不满夏氏□□,纷纷要求另立贤主,这两股力量势均力敌,谁输谁赢,也难说的准。” “事到最后,夏氏赢了,赢得没有任何预兆,仿佛只是一睁眼一闭眼的功夫,这江山便定了主。” 隐隐中,莫少锦似是猜到了什么,倒也不意外,龙椅之上,天子的面目总是可以变得多样,不过是用鲜血染红白纱,成就一抹看似喜庆华丽的杀伐。 “先祖他……” “他用了最费力却最简单直接的方法,当初与夏氏对立的,是以姑苏钟氏,前康宁氏,成安亓官氏为首,在一夜之间,这三个家族便被夏氏代替。” 莫少锦眉头一挑,意味不明的看着孟徐风:“代替?” 孟徐风点头道“便是完完全全的取而代之,说白了,就是一个不留的杀光。” “怎么会……”莫少锦打了个冷颤,她能猜到的不过是先祖把那些世家领头之人杀去,倒不成想是一个不留,要知道在那时,一个世族暂无分支一说的,能撑得上世家那边少数也有上万人,三个世家,那加在一起,那岂不是…… 孟徐风看着这偌大的山洞,似有些恍然:“现在,你知道为什么夏记上对先祖的记载,为何只有区区几字了吧?不是没有记载,而是记不得。” “这座铁矿,是先帝无意发现的,而这百里之外的铁矿末端,却正好是那三世家的埋骨之地,你现在知道,为什么这矿只能守着,而不能大肆开采了吗?” 莫少锦不知是如何心情,只是觉得穴中灌入的山风冷的彻骨,“原来只是怕秘密被揭穿,原来先祖,也并非…” 孟徐风垂了垂目光,低语道“皇位之上,有多少人是干净的?” 她沉默,这个问题,她回答不了,正因她知道答案。 “跟我来。”孟徐风拿起烛台,继续往洞穴深处走,莫少锦只能默默跟上。 没一会,洞穴便到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