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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时劫·别离

第一卷:来时劫  第十三章:别离    上古神物一为鲛鳞,一为狐骨,也正是西海鲛人与芒山狐族在妖界奉为至尊之故。只是神物得来残忍,需活鲛去鳞、活狐剔骨,方可保宿主灵力一丝不损封于此二物,万世不腐,所以那些趋之若鹜的秘术士向来视鲛人与狐妖为无上至宝。  薄素凉曾一度自信妖的邪恶远在凡人之上,而今才甘拜下风。这些正义之士口口声声除妖驱魔,却实为剔骨。更难料他们竟连剔骨方法都不知道,围着她研究了足足两日仍是一头雾水。  她冷觑着这些半吊子的道士们,满眼蔑视似能结冰。  “狐骨非你辈肖想之物,蠢人。”  十几个道士闻言齐齐怒目而视,她愈发不耐烦道:“杀了你们观中多少人了,还不死心。”  一个眉清目秀的小道士持剑相向,恨得咬牙切齿,“师父,为何执着于什么狐骨?何不直接将这伤人的孽畜投进焚妖炉里让她灰飞烟灭?”  薄素凉冷嗤,“伤人如何,垂涎狐族神物的无能之辈,伤的就是你们。”  两团墨黑于一泓清冷眼波中渐渐褪色,赫然露出一双透明而诡异的瞳仁。她双眼上挑的弧度锋利冰冷,恰如杀意汇成的剑锋,只顾得伤人,抛却了狐媚。  老道士这才不疾不徐道:“胡说什么,你们怎知狐骨玄妙?为师的师父当年正是为狐妖剔骨时深受重伤,而后不治而亡。他不惜以身犯险所求之物岂是凡品?若得狐骨,修仙也易如反掌!”  道童瞠目不信道,“狐妖的骨头怎可修仙?!”  那老道心驰神往的模样看了真是让她恶心,眯眼笑道:“狐骨并无正邪之分,只看年岁修为而已。凡人若是得了千年修为何事不成,成仙岂不易如探囊取物?”  “凡人懂的倒不少,看来还没蠢到份。”她白眼相看,又戏谑笑言:“只是你牺牲多少人与我搏斗都是枉然,废物来多少都一样,也包括你。”  两日以来应付这些层出不穷的道士如振落叶,唯独挣开锁妖链费了一些功夫,因此身上也落了几处剑伤。他们就像从前的那些猎户,将她耗得筋疲力竭,孜孜不辍地等着她倒地不支的那瞬间。  “我有个弟弟,他向来憎恶剔骨之人。”  一件趣事浮于脑海,她唇角不由化开一痕残忍,“千年前他去人间搜寻流落人世的狐妖,一个时运不佳的秘术士盯上了他,想取狐骨,你猜,结果如何?”  老道不知第几次摆出那虚有其表的剑阵,她寸步未动,凌厉的眼神飒飒如风,双手展开,千束青白寒光在半空盘旋迸裂,所有的剑立时粉碎。漫天碎剑抖落,像下了一场锋利的雨。  白衣猎猎飞扬,细巧飞眸,笑比纸薄,“他生生剔下了那人的骨头,只一条左腿,便活活痛死了。”  “你说。”她不动声色地在手中幻化出一把剑,童颜淡淡晃过冷冽如水的剑光,一寸寸苍白得透明。淡色的唇轻轻一碰,语气冷漠而平常,“我是不是应该效仿他呢。”  ************************  一路飞奔,他失魂落魄,险些撞翻行人。翻身下马时还没等站稳又抡起双腿狂跑,眼前全是她受苦的模样。  “公子何人?为何持剑闯入我白马观?”  “那老道士呢?!他抓来的小姑娘呢!?在哪里?我要见她!”他面色沉黑,脸上的疤尤显狰狞,还肆意叫嚷着,瞬间被当作闹事的疯子。  那些道童在嘟囔什么他听不清楚,也不在乎,总之没有一个能回答他问题的。他索性边砸边摔,纵然掀翻这里再掘地三尺他也得把她找出来。  “暴徒还不住手!你是何人?!”  他看着围上来的一群只到自己肩膀高的小道士,冷声道:“我不伤你们,告诉我你们师父在哪里!他抓的姑娘又在哪里?!”  “胡言乱语什么?!什么姑娘?!再玷污师尊清誉休怪我们无礼!”  他冷眼四望,猝然挤出一个阴狠的笑:“好啊,他不出来我就一直砸到他出来,告诉他!这个破道观如果他还想要的话就滚出来见我!”  目如明星,发上指冠,他的理智灰飞烟灭,满心满念只是杀了那些掳走她的人!杀了那些摧毁他们平静生活的人!她必须平安无事,不能有否则,更没有万一,他绝对不能失去她!  “师父!外面有一狂徒嚷着要救这妖怪!似乎是上次陈府的...观中已经被他砸得面目全非了!”  薄素凉听得真切,心头不由一紧,他还是来了。  “素凉!素凉——!素凉——!素凉——!!”  痛心疾首的咆哮从头顶模糊地传来,像是树叶筛过的月影,落成一地斑驳。她觉得那痛吼过于凄厉,看来他对她还真没信心,就这些货色能将她如何。  “看来今日剔不成你的骨了。”她的心头忽然照进阳光,面色却仍落落穆穆,“这么血腥的场面,还是不要让他看到。”  老道面色阴沉地吩咐身旁道童,“用仙人散,弄晕他再说。”  “仙、仙人散?那是降妖之物啊师傅...对付凡人的话不妥吧...”  他抚须阴笑:“凡人若一心向妖,岂不比妖更可恶?”  “是、是....”  她百无聊赖地四下寻望,那些半吊子的道士紧张兮兮地围住她,个个犹如惊弓之鸟。这地牢的结界几次三番都难冲破,她本还存了一丝善意,想着不赶尽杀绝,是这些凡人非要自断生路。  她视线幽幽落回那张令人生厌的老脸,“设结界何意,逼我把你们杀绝?”他只管掸了掸拂尘,抚须,目光冷毒,“猖狂孽畜!不过畜牲而已,若非为剔骨须留你一命,你以为还能活到现在?”  “这借口不赖。”她声如朦胧大雪苍白无华,“倒是会安慰自己。”  “死到临头嘴硬!”他腾空而起,又与她缠斗不休,一旁的弟子在原地紧张观望着,不敢贸然插手。  另一旁,陈秭镇看那些道童纷纷收剑,换上竹笛,不免生疑,不耐烦地喊道:“你们搞什么古怪?”  他们突然一起吹着什么曲子,音律曼妙,闻之飘飘欲仙。他倏然望见一片云水混沌,眼前之物皆若雪无尘,雾气缭绕,不见远方,亦看不清脚下。他身体凝滞,缓缓倒下,甚至察觉不到倒地时的钝痛。  那万顷烟波浩渺接天,不知是谁伸出了柔若无骨的手掌,轻轻遮蔽了他的眼帘。  惝恍迷离之间骤然窜起的剧痛将他粗暴地唤醒,他不适地撑开眼皮,第一道撞入眼帘的颜色便是那身凛冽的白。  “素凉?!”他欣喜若狂,却惊觉自己落入敌手,竟是如此丢脸地被扔到她面前。脖颈被冰冷剑锋抵住,老道在他身侧幽幽开口:“如何啊妖孽?可想好了?”  她漠然望着陈秭镇,眼珠缓缓转动,视线上移到那道士的脸,唇角旋即化出一分薄如蝉翼的冷笑,“威胁我?”  他慢悠悠道:“明白就好。你若敢耍什么花招,那就要比比是你的花招快,还是我枭首更快。”  “也罢,我应了你。”她后退几步,张开双臂,像一只纤弱的白蝶直面迎上狂风,面无表情道:“来吧。”  陈秭镇茫然不知所何就下意识地惊叫道:“素凉!你要干什么素凉?!应了他什么?!不准应!”  他眼饧骨软,困乏无力,似一滩烂泥。拼尽全力蠕动,那剑锋立即舔过皮肤,还没来得及痛,只见十几人齐齐提剑刺向展开双臂的薄素凉,她半步不移,仿佛根本无意闪躲,生生受下十几把长剑贯穿身体之苦,神情泰然自若。  陈秭镇那一瞬停了下来,眼睁睁看着她在原地踉跄了几步,而后如残破的布偶无力地跌落在地。青白冷光从她体内倾泻而出,凌乱发丝间隐约可窥见她脸颊泛冷的苍白,指尖微微地打着颤,恰好指向他的方向。  这世间阒寂无声,他缓慢而惊恐地撑大瞳孔。  “素...素凉——!素凉!!”  她就这样倒在他面前,他却还没在地上蹭出三寸之远,恨得他青筋暴起,痛骂不绝,却仍旧使不上一点力。  “再多刺几剑也好,不可让她醒来,啊,但也别叫她死了。”老道士平静的笑声在他头顶残忍地响起,一剑对准他后背,不耐烦地威胁道:“别动。”  他却如疯了一般迎剑而上,鲜明的剧痛稍微消减了骨肉疲软。他咬紧牙根向前爬着,蹭了一路血迹,直到喘息未定地靠在她身旁,疼惜地声声唤着她的名字,她却不发一语,青丝散作长河蜿蜒,似已沉沉入眠。  他刹那间惊恐失色,俊眉朗目痴怔空洞。  他...不仅没能保护她,反还成了牵绊她的累赘......  他恨自己,远远甚于那些肆意伤害她的人。  “这是千年狐妖,你肉眼凡胎不识妖孽,是师父救了你!”离他稍近些的道童趾高气扬地垂眸看他。他面色阴冷,眼底猩红似欲滴血,青筋如群蛇盘踞,年少俊逸的面庞狰狞如鬼怪。  他艰难地爬起身,心中唯有一念。  “听好了,道士们。”左脚使力蹬地,向右斜翻,正踹到那个喋喋不休的道士的膝头,飞速拾起他掉落地上的剑。简单的几个动作还是让他有些绵软晕眩之感,便索性一把剑直插进脚面,血液瞬间洇湿了官靴。  将剑抽出,剑刃摩擦骨肉的仄仄之声听得众人毛骨悚然。他却一声不吭,拄剑仰脸,阴恻双眼如鬼如蜮,一字一顿道:“我要你们死。”  ************************  身后是火光滔天,他跪在地上手足无措地抱紧她僵冷的身子,声声飘渺地唤着,“素凉!素凉...醒醒素凉!素凉!”  她动也不动,静谧如死。  “素凉!”他眉目惊恐,像魔怔一样只重复这二字,痛心拔脑,魂销目断,颤抖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摩挲着她的毛皮。  “素凉!醒醒!不能睡...不能睡...快醒过来!素...”  “喊什么喊,闭嘴。”她幽幽抬眸,不胜其烦地横他一眼。  “素凉!!!”他却喊得更为猖狂,紧紧把她箍在怀中,恨不能直接揉进骨血,在她耳边密密麻麻地吹进老套的感叹,像念咒一样,“谢天谢地...啊...谢天谢地......素凉...”  她苍白地一笑,声音低低切切,“我要休养,先...别扰我。”他立即缄口不言,轻轻抱起她走向被火光熏红的另一端天际。  翌日清晨,城郊,一个荒废农舍内。  俊朗的少年怀抱一只小小的白狐在稀薄如叶片的阳光中醒来,她还沉沉睡着,周身冰冷。他时而轻吻她毛茸茸的头顶,时而挼弄她柔软的足,心中全是前所未有的宁静。只这样凝睇着她,满眼浓情凝固如膏,仿佛一不留神就能地老天荒。  她难得贪眠,直至午时才浅皱眉心,慵懒睁开双目。他不肯放过任何调侃她的机会,连忙凑上脸眉开眼笑道:“都晌午了,怎么比拂归还嗜睡?”  “你懂什么。”她斜睨他一眼,“我在休养,我的伤非人间可医,只能自行调理。”  陈秭镇有些尴尬,“那、那日初见你时,我们为你用的那些药...”  “毫无作用。”她完全无意藏起满脸嫌弃,“还是我后来自己调养了近一个月。”  他垂头丧气道:“...那你为何还给我们那朵花?”  “没有趁机剥下我的皮为陈夫人制一身狐裘,自然要感谢你们。”她身姿灵动,轻盈触地,话锋转向散漫,“虽然我不懂人间之事,但杀了数百人又火烧道观应不寻常吧。”  他温柔地俯下身,恰好遮住她眼中阳光,如一棵青木洒下秀长阴影,温然笑道:“罪大恶极,不过也死无对证了。你受了这两日的苦,我却只能杀他们一次,算来还是我亏一些。”  他像绸缎裹住的剑锋,满脸柔情蜜意,说着令人心头一凛的话。  她眯起眼,才发觉他的戾气竟浓重至此,初见时仿佛还是浩然正气、丰姿隽爽的少年,现在那双温热的眼眸却多了一丝染血的疯狂。  “没受苦,只是有些费神,他们伤不到我。”  他的眼神瞬间转冷,“怎么没伤?他们...”  头顶的声音却僵硬地停顿了,他面色犹带余怒,忿忿移开眼眸,与自己生着暗气。半晌,她只幽幽道:“怪不得你,是我的法力不知为何弱了许多。若是以前,那几剑不算什么。”  他一向清透的眼神此时活像淬了剧毒,“我发誓!此后不再让你受一点伤,拼上我的命,下辈子的命,每一世的命!”素凉瞧着他满身血痕,轻不可闻地阖眸一叹,“我是妖,若我不甘心伏诛,世间没有几人能擒住我。我不需你保护,我不是府上的小姐。”  “总有一日!”陈秭镇忽然高声一喝,把她惊得一怔。  他眼里燃起大火,与其说是情深如许,不如说是偏执成性。她似乎瞧见从前仁心淳厚的他死在这场火中,浓烟里依稀晃来一个人影,一个脱胎换骨的他,带着往日笑意向她走来,满眼神迷意夺,如醉如狂。  “总有一日!我会成为南梁的护国将军,天下瞩目,神勇无双,才配得上站在你身边,配得上将你...”  薄素凉眼睛一吊,“将我如何?”  他默默咽下后半句,每次看她清冷的眉眼都是这样望而却步。  因为他畏惧世上任何一种可能失去她的诱因,所以他现在依旧心悸难平,所以他必须将那道观之人赶尽杀绝再毁尸灭迹,所以他越是迷恋她,越要将想脱口而出的话烂在腹中...他迟疑坐困,畏首畏尾,所以慎之又慎,所以清醒而无措。  自此以后,城中颇为时人敬重的白马观失火成为一片废墟,无一生还。那些满口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修道之士终究化为废墟中一缕青烟,随风而去。  或许是道士之死就比寻常人多些神秘色彩和编成故事的资本,城中不知由谁而起便以讹传讹说白马观的惨案实是源于妖怪与道士斗法。消息不胫而走,陈母泣不成声,白马观已是一片乌焦,陈秭镇又在那鬼地方一夜未归,生死未卜。  “秭镇!秭镇不会是...被那个妖孽害死了?!”她止不住恐惧的泪水,悲恸地哭道:“薄素凉!那个妖孽!她!畜牲!!!我们真是引火烧身啊!竟把妖精领进家门!!”  陈拂归急得夺门而出,刚跑没几步却呆呆地停下了。  迎面走来的正是陈秭镇与薄素凉,两张同样憔悴的脸,一个身着血衣,满身是伤,一个苍白面孔尽失血色。  他稳稳抱着她,对拂归粲然一笑,“拂归,这么急着往外跑?来找我们?”  “哥哥受伤了?!”陈拂归连忙扶住他,又向薄素凉舒眉笑道:“素凉姐姐...呼,没事就好。”  出来追陈拂归的管家和家丁们撞见了三人吓得转身便跑,厉声高喊:“老爷,夫人——那妖孽回、回来了!!”  陈秭镇将她温柔地放下,护在身后,十指相牵迈过门槛。  果不其然,薄素凉的现身引发了陈府一轮轮惨叫,陈父陈母见两个儿子还与她贴得那样近,皆是心急如焚。  “秭镇!你疯了吗?!还不离那妖精远些!”  “拂归,快过来娘这里——!!快啊!”  他们却如脚下生根,一动不动。陈秭镇视若无睹众人争相逃窜的慌乱,平心静气道:“她不是妖。”  “还说不是!白马观的火怎样烧起来的?!还不是她的妖术!”陈母急火攻心,险些没厥过去,几个丫鬟颤抖着扶住她。  他面色坦然,“火是我放的,我杀了那些道士,道观是为毁尸灭迹烧的。”   薄素凉被他紧紧攥住的手愈发冰凉,她隐约觉得此举不妥,先前便与他说不想回陈府,毕竟出了那番波折。他却再三保证可让陈府上下重新接受她,将信将疑地随他回来,没想到他的办法一开始便如此不妙。  四周静得令人窒息,就如狂风骤雨前的潮热,糊得人喘不上气。  “素凉不是妖,那些道士为长生不老之术拐骗了许多童女,剜其心作长生药引。他们才是邪魔外道,什么狐妖都是他们杜撰出来的!”他义愤填膺。  陈母狐疑地皱起两道细眉,面色依旧惨白如纸,“...长生药引?那她宁被冤枉也不愿披上狐裘又如何解释?!”  “她养过狐狸,自然就不舍。”他满面不容置疑的慨然诚恳得连薄素凉都信了三分,“拂归与我都可作证,我们救过一只白狐,正是她的,后来她恰巧来过府上询问狐狸下落,管家也可作证。”  被点到名的管家一怔,随即细细回忆一番,颔首答道:“回老爷、夫人...是有此事。”  “有什么事?!”陈父的脸色已如青瓦凝霜,阴沉道:“孽子!杀人放火,这是何等罪孽——!!”  陈母突然回过神来阻止陈父,“你这青天白日的乱吼什么?不怕别人听了去?!”她又心慌意乱地转向薄素凉,仍是满面防备,“哪有如此凑巧之事?她来找狐狸,你们捡来的狐狸又恰巧是她的...那道士又逮着她不放非说她是狐妖?怎就绕不开狐狸这事了?!”  陈秭镇从容不迫地挑一道疏朗的笑,“若要您现在信口编一个妖精的话,您会编什么?”陈母微怔,他立即趁虚而入,放声笑道:“肯定是狐妖吧,看来只有狐妖最深得人心。”  陈拂归也在一旁帮腔,“我早就看那老骗子不是好人!”  陈母半信半疑道:“如此说来...是那些道士...居心叵测?可她又为何...”陈秭镇扬起剑眉,语速如飞,“她若是妖为何蛰伏许久迟迟不动手?!还要等着道士找上门来?!”  陈拂归仰首伸眉地跟着喊道:“对啊!那日只有那老骗子对素凉姐姐动手动脚的,她何曾出过手?她要真是妖怪难道会一味挨打?”  薄素凉默然垂首,她万年冷淡的神色已被陈母解读为有苦难言,她顿时心头一酸,曼声哀叹:“怎会有如此恶贯满盈的道士?!修行之人居然为了长生之术不惜杀人?!”  他清俊的眉眼压下得逞的笑意,语气稀松平常,“是啊,白马观就是蛇鼠一窝。”  陈母颦起眉,心有余悸地问道:“秭镇,白马观...真是你烧的?”  他忆起昨日杀人如麻的场景,当时倒真没想过会有几分胜算,只是一味泄愤而已。怨己恨人之心犹如烈火烹油,让他无往不胜。杀到最后每根手指都像垂暮老人一样止不住地颤抖,手臂也酸得抬不起剑,满脸满身都洒满滚热的血污,沾在他的唇上不小心舔去便是一片腥甜。似乎也曾有人向他求饶,可他充耳不闻,挥剑并无半分迟缓。或许那里也有所谓的无辜性命,可从他杀了第一个人,从他们得知薄素凉是妖开始,他便再无退路。说是泄愤也好,灭口也好,这些人一个都留不得。  他一定会有报应,希望到时祸殃一人便好。  “留着恶人做什么,将素凉害得这么苦,尽是豺狐之心,自然死了干净。”  薄素凉对“豺狐之心”四字颇有微词,满目怨怼地瞪了他一眼,他连忙轻咳几声,与她相交的视线落荒而逃。  陈父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后满面愁云惨雾,低声叹道:“他们虽是恶徒,但你也不必向官府禀明。你那一把火倒是把白马观烧得干净,死无对证,除了我们相信你,谁又能信你?!到时只怕有理说不清...”  “那些童女呢?应该不止素凉吧,何不叫她们作证?”陈母灵机一动,“她们是否被你救下了?”  果然一个谎必要用其后的千百个谎言来圆。陈秭镇搔首摸耳,胡编道:“其余的早被杀光了,素凉是这几日被拐走的所以才侥幸活着。”  见他们仍旧满面狐疑,他不免咬牙切齿,心焦如火,使出了杀手锏,“难道你们还怀疑她?!若我去了道观见到她是妖,我难道还会拼死救她?我会救一只妖怪?!”  薄素凉低眉瞥他一眼,面上掠过竹烟波月般的笑影。  此言一出,陈母当即息怒停瞋,从惊恐转为自责,想起那日躲在家丁身后庆幸她被那帮道士用粗笨的铁链捆走顿觉羞愤难当,几步上前抄起薄素凉的手,“素凉,素凉...你受苦了吧?都是我蠢,没看出那道士的诡计...他栽赃你是妖怪这鬼话我怎么也会信?!你、你冷不冷,饿不饿,身上有没有受伤?”  陈秭镇双眸一沉,闷怀顿释,眉头终于松开一截。陈母抹着泪,翻来覆去地捏着她削薄的手腕,“怎么感觉这两日又瘦了一圈呢?你看脸色苍白的...遭了多少罪啊...先回房歇着,我立刻命后厨给你煲一碗汤啊...”  “不必。”薄素凉声色清冷,应付不来她的热切索性落荒而逃。陈母怎么看她的背影怎么觉得是比之前更瘦了一圈,急得非要命人杀鸡熬汤。  “娘,别忘了梅子酒。”他温柔地拉住手忙脚乱的母亲,陈母立刻醍醐灌顶地冲向厨房。  陈拂归却一戒往日急躁,沉默得近乎诡异,他隽秀的身姿透着一股水墨般清淡的阴沉。陈秭镇还当他受惊过度,摸摸他的头轻声安抚道:“别怕,都过去了。”  他抬眼一笑,有种说不出的古怪,还挑了挑英气的眉,涎眉邓眼地说:“嗯,过去了。”  在陈秭镇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便风速跑远了,鼓舞欢欣地跟在陈母身后,瞬间恢复了往日天真笑颜,“娘,我去给素凉姐姐端过去!不劳您了啊!”  他终究没能破译弟弟那个古怪而微妙的笑容,后来也彻底将这秋毫之末忘了。  ************************  三日后传来捷报,他终于得偿所愿——  这桩传遍黎丘大街小巷的婚事就这样告吹了,还得归功于他脸上那道比五官更为瞩目的刀疤。日子一久,便无人记得这刀疤背后的功劳,只被这张狰狞的脸吓得不敢再看第二眼,甚至还有人讽他为“残面人”,威名越传越远,也自然而然地传进林洛威的耳中。虽说男子不必似女子对镜自赏,可每当看到那条明晃晃的蜈蚣般的划了半张脸的疤,林洛威还是不忍地别过头去,感叹这好好的一张俊容算是毁尽了。  由一道疤他又不由自主地想到陈秭镇的前程。身处平远军就势必枕戈待旦、远走边疆,虽是劳苦功高,可长年提心吊胆、独守空闺的却是他的千金女儿。他不免额手称庆还未正式订下姻亲,回去正欲强硬地劝服女儿,她却一听到陈秭镇脸上落了疤自己就先生怯意。原也只是那日惊鸿一面由皮相生出的几分好感,又不是什么蒲苇磐石之情,只一个疤便足以让她兴致缺缺,兼之那张回忆里的面容也被时光洗得单薄,她的痴心不似从前浓烈,那扰乱心弦的初见也淡至无痕。  陈父陈母获悉后自是敢怒不敢言,陈秭镇却满不在乎地一笑置之:“哎呀,真是可惜,太可惜了,怎会有如此可惜之事?不过既然被退婚了也没办法了,您二老就当从没这事吧。”  当他迫不及待地把这事告知薄素凉时,她果然还是一如往常的冷淡,把玩着手中精致的冷白古玉酒盅,啜了一口梅子酒。近日暑气渐重,他特意吩咐厨娘冰好了再给她送过去,可惜她也不知冷热,喝不出个差别。  无视他邀功的笑容,她微微偏过头来,斜靠椅背,冰冷的指尖描摹着那道狭长的疤,比起那时脆硬了几分,边轻抬指尖边淡淡道:“这就是留疤的用途?”陈秭镇笑着一把抓住她的手掌,不肯放她离去,惬意地眯眼道,“毁了容貌也好,从此也不会再有无缘的桃花飘落你我之间。”  “你倒潇洒。”她一饮而尽杯中酒,晃了晃空荡而精巧的酒盅。   他一手摸着那道斜长的疤,一手又为她斟满,云淡风轻道:“不必在意,一张脸罢了。再说这伤受得也值,毕竟救出了那么多无辜民女。”  薄素凉长眸透寒,余光瞥着他释然的神色,淡淡道:“哪日怀念自己的俊俏了,我可以帮你抹去它。”  他青衫微扬,不忍落目的疤上依旧是那双清隽温热的眼眸,深情款款地望着她,掩不住笑意灼灼如夏,“好,哪日你看不惯了便将它除了吧。”  她微露倦态,双眉浅浅颦蹙,“我近日越发觉得法力衰微,在那座地牢也无力冲破一介凡人布下的结界,竟被困了两日。”  “弱也是好事。”他却另有想法,冁然笑道:“你在人间收敛锋芒也好,免得又像上次被盯上。从今往后万事安心交给我,我绝不会...”薄素凉耳朵都快听出茧子了,幽幽一瞥,目光凉如深秋,“你还会说些别的吗?”  他窘迫地闪开目光,装作忽然对她手上的酒盅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他留好了千言万语等着她,膏唇拭舌,亟不可待地想将那些佳梦铸成现实,可他心中仍有高山冰川般不可撼动的顾忌。一个声音总是提醒他再缓些时日,却不言明缓到哪日为止。  他与他的秘密就这样一起飞速越过了漫长的四季,从春光雨酥到炎天暑月,从清秋月凉直至隆冬满城雪,那道疤的颜色已然浅下许多,变成一道白硬硬的伤口盘踞在他肤色略深的右脸上,用力地纠起一些细小的纹理筋脉。  又是一年乍暖还寒的初春,陈秭镇也在琐碎的日复一日中渐渐领略了他们无法跨越的差异,比如她无病无灾,她周身冰冷,有时他遍寻她不见,便知她又不知飞去何处散心了;有时她面如死灰,似有隐忧,也不愿与他透露一字。他也知道其实并非她不愿,是与他说了也于事无补。  五月,边境细作一事惹得梁帝龙颜大怒,攻打丰纨迫在眉睫。  那是个最易守难攻之处,表里山河,比南梁的地势还险峻。他就这样又去了战场,一去便是半年,战事越是旷日持久军备物资越是匮乏,不是缺衣短粮就是延迟多日才发放,每日食不果腹,距离胜利又遥遥无期,他只能耗在这噬人心志的战场,无功不还。  在距她千里之外的夜空下,那淡色的月光映在眼里微凉,他从未与她分别如此之久。  十月,秋叶覆霜,他手上的人命已不知凡几,形势终于峰回路转。平远军总算为那饱食终日的梁帝攻进了丰纨的都城。城门大开那一瞬间,怒吼的浴血将士们从他身旁呼啸而过,唯有他脚下无比沉重,重聚的日子终于近在眼前,他要看得仔细些。  班师回朝之时照例要犒军,他走在被人簇拥的队伍中打量着久违的黎丘,去日初春,归时深秋,穿越了足足三个季节,他才回到了她身旁。幻想着她熟谙的眉目,清冷的白衣,只觉满城枯叶残枝皆如春光明媚,深秋阳光薄如流金,云团如雪触手可及,再萧瑟的秋风也吹不散他唇角执着的笑容。  一路飞驰回府,难得近日无战事,终于可以安心陪她些时日。父母与拂归早早地敞开府门在前院中满面喜色地等着,见了阔别半年的亲人他自然心中欢喜,可他渐渐发觉怎么等也没等到她身影。  他眼神不由自主地飘向内屋,若无其事道:“素凉呢?在房中?”  三人的神色纷纷僵硬起来,陈拂归更是瞬间阴沉,陈父默然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陈秭镇看见那张纸的瞬间脸色煞白,“...这是何意?”  他曾教过她写字,与她同握一杆笔时心跳格外吵闹,生怕被她听去,总要心虚地咳嗽几声加以掩饰。他只希望他们立刻告诉他,这只是她最近练得最好的一篇书法,绝不是什么离别前敷衍几笔的字条。  陈父无能为力地看着他,缓缓措辞,“...信上只说她走了,感念我们收留她的恩情...没有原因,没说明去处,也没提到是否还会回来。”  “是...上个月的事,上个月初六...”陈母小心翼翼地补充,从未见过陈秭镇这副模样,如遭晴天霹雳,只差轰然倒地。  怪的是,他听见了每一个字,却无法理解它们拼凑完整的那句话。  拂归垂首不语,当时看到那封书信时他便异常冷静,说出的话让父母俱为一惊——  “我早知道,她不会属于这里。”  陈秭镇荒唐失笑,将那封信抖了一遍又一遍,涩然开口,“...这事怎会如此简单?难道她待得好好的会留下一张莫名其妙的纸就走吗?一定发生了什么!发生了什么?她走之前的那段日子发生了什么?”  陈母蹙眉道,“我们早把她走之前的事想个遍了,可真的无事啊,就是一切如常。”  “那她怎会好端端的说走便走!”他万念俱灰地冲向每一间房,推开门,不漏一隅,颤着手胡乱翻着,床下,门后,横梁,连首饰盒都一个个掰开,仿佛她能藏在那里面似的。  终究是发生了,他最恐惧的事,他束手无策的事。  他将首饰盒随手一扔,双眸失神着喃喃自语:“素凉..素凉...薄素凉!”  回过头,见众人皆忧心忡忡地望向他,他即刻从地上爬起来,厉声问府中的丫鬟小厮:“你们再想想!好好想想!她真没有提起要去哪里吗?怎么可能,她、她没有理由离开这里,她不可能不告而别!你们告诉我!”  陈父终于看不下去,面色铁青地喝住他:“行了!难为他们做什么?!走了便是走了,这是她自己的决定!”  他一刻也不愿留在这里,却又不知该去哪里找她,总之他需要夺门而出,随便去哪个方向。他绝不能留在原地,必须找到她......  陈母声嘶力竭地拽住神情恍惚的他,“你去哪里?!你疯了?!是她自己要走!又怎会让我们找到她?!”  陈秭镇轻易闪身挣开了她,不知疲倦地跑着,极目迥看,忽然失魂落魄地杵在川流不息的行人里,像一块河水冲不走的顽石。  眼中一片惝恍,天元地广,以她的神通哪里去不得,他根本毫无线索可循。  遇见一个人这样容易,原来失去也是同样。  ************************  某个她叫不出名字的地方,某个同样不知名的河畔。  她只知道这是个偏南的村落,因此即便入秋还是酷热难当,不过好在她感受不到。   苍白面容浮起一抹清冷,她侧目,与身旁男子轻声道:“多谢你忙中偷闲,陪我在人间乱晃。”  灵落速速眨了眨桃花眼,漂亮的娃娃脸上漾满清纯的笑,“与我客气什么。走了都一个月了,他也该死心了。”  “还不知他是否回来了,南梁战事持久,足够他蒙在鼓里一段时日。”从眼底缓缓渗出刀光般的冰冷,她漠然看着潺潺溪水裹挟落叶而去。一张精致的童颜苍白如纸,冰面似的两颊硬是一丝笑纹都没有,她的长发随河水流去的方向轻扬起落,细巧的眉眼冷光一荡,平白让人在昏黄秋光里起了雪落的寒意。  灵落不厚道地戳穿她,“他回没回来,你一算便知。”  “懒得算。”  “懒得算还是不敢算?”他冲她轻挑地抛媚眼,虽未露笑靥,眼底却如一潭春水初生,冒着新鲜的气息和蠢蠢欲动的微光。  薄素凉冷嗤一声,“是不舍得,我的法力最近消减得厉害,或是人间待久疲了筋骨,或是上次与有狐缠斗的伤又在掣肘。”  那双风流的桃花眼转瞬含了一抹讥诮,恨铁不成钢地对她唉声叹气,“还算什么啊算?猜也猜得出他是什么反应,人啊,最无用的就是凡人,一生东拼西凑了一堆莫名其妙的情感,浑身软肋。”  “只因寿命太短,故而光阴可惜,若世人尽得长生只怕也目空一切,无悲无喜。”薄素凉入神地看向远处矮房炊烟袅袅,依稀还有孩童在门前戏耍。已是日暮,四野宁静得有几分苍凉。  那日她决意离开陈府也是这样的时分,薄暮冥冥,残阳如血,分外适合离别。  ...... ......  一个月前,灵落突然从鬼界到人间来见她,带着不怀好意的顽劣兴冲冲地上来便问:“你猜我给你带来了什么坏消息?”  “我弟弟终于要来杀我?”她将他带到城郊一处墓地,这里人迹罕至,很适合一些需要避开凡人的交流。  灵落一歪嘴,似是被她吓到,“嚯,没有你说的那么恐怖,不过也是...棘手。上次你问的那个凡人,那个...那个...能抑制你妖性的凡人啊,我后来仔细查了一番才发现,他前世丧妻是因为你啊素凉!”  薄素凉神色慵懒,半眯着眼,“我与他的前世打过交道?”  灵落眉飞色舞地比划着,“她的妻子被你吸血而死!而后他相思成疾,抑郁殉情,你与他素昧平生,可这大概也算一桩孽缘吧,你们是仇敌,怎么样,好玩吧?”  薄素凉看他那张掩不住幸灾乐祸的娃娃脸,一时无言。  他眨眨桃花眼,起劲地追问道:“不过是百年前的事,并不遥远,你还记得吗?”  她摆首,浑不在意道:“杀了那么多人,哪里记得住。”  心头一动,她蓦然想起那张殷勤而情真意切的笑脸,像每时每刻都盛满了阳光。他的怀抱从来都过分的用力,呼吸慌乱,手掌微粗而多汗,小心翼翼地守在她身旁,又肆无忌惮地与她调笑,时而断决如流,时而踌躇不定。这一向只注意着他,却不曾发觉自己也从一个冰冷嗜血的怪物变成了任由一个凡人接近的不称职的妖怪。对着他耍性子、故意漠然置之,看他片刻失落后又穷追不舍地跟来,对着他放软眼神,对着他春秋冷暖之间忘却了他们之间的天堑深渊。  有他在侧,光阴泯然如水去无痕,前尘影事那些毒泷恶雾、那些鬼蜮之心,久远得好像真能与她撇清关系。那人恐怕从不会想她卑劣丑恶的那面,还当她是从山上跌跌撞撞误入凡尘的小狐狸,双手纯洁、心思无邪,可她从未告诉他,她杀过的人比他见过的人还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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