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吴炳在知府衙门请郑氏父子等人吃饭,筵席很简陋,郑芝龙看了暗暗皱眉,但却还是将这些粗粝的食物咽了下去,一句话也没抱怨。
午后,两父子并水师诸将一起回水师大营,才出了府衙门口,郑芝龙便破口大骂道:“好个吴炳,请我吃个饭专用些粗粝食物,还不是想向我哭穷,好让老子在知府衙门分润之上多给些,老子偏偏就吃下去了!”
郑冲闻言,有些哭笑不得,见得郑冲古怪模样,郑芝龙又开始了对郑冲的说教,说了一路!
爷俩都骑在马上,郑芝龙骂完吴炳之后回头看了郑冲一眼,皱眉道:“冲儿,你笑什么?”
郑冲急忙正色道:“孩儿没笑。”郑芝龙哼了一声道:“看来你还是太过年轻了,还需多经历些事,才能历练出来。”
郑冲微微一怔道:“孩儿不知父亲所指。”
双马并辔而行,郑芝龙缓缓说道:“为父之所以能啸聚东海,称霸东南,只因为父有枭雄之心。你知道该如何做一个枭雄么?”
郑冲摇摇头,心头暗暗纳罕,怎么郑芝龙会忽然说起这个来?当下急忙道:“父亲乃是大英雄,不是枭雄。”
郑芝龙冷笑一声道:“为父初至海上之时,也如同你今日一般,一心想做个英雄。”郑芝龙冷眼看着郑冲道:“但数年下来,残酷的事实让为父选择做了枭雄!”
郑冲默然无语,只听郑芝龙又问道:“你知道何谓枭雄,何谓英雄么?”
郑冲老实道:“枭雄者,凶猛之谓。英雄者,多类于圣贤。枭雄者,多类于无情。英雄并及枭雄,皆心慕仁义,胸怀天下。然英雄怀抱仁义,以至仁德化天下,能让天下人负我,心无我求,故能从始至终,时时践行仁义。枭雄襟包四海,以壮志横扫河山,宁使我负天下人,心无障碍,视时势而行仁义,故不彻底。或有或无,则使人以为假仁假义。”
郑芝龙微微颔首道:“不错,做英雄困于仁义二字,缚住了手脚,而枭雄绝情绝爱,心无障碍,故而能一展所长。”说到这里,郑芝龙顿了顿瞪着郑冲道:“为何适才要替那郑大求情?”
郑冲呆了一呆,忍不住说道:“孩儿只是觉得他罪不至死,故而心生怜悯。”
郑芝龙冷笑道:“怜悯之心?怜悯你的敌人,怜悯不相干的人,天下需要怜悯的人多了去了,你怜悯得过来么?英雄者,可舍身取义,杀身成仁,为天下苍生谋福祉,乃天地之脊梁。但往往未能竟全志向,便先身死牺牲,而且很多时候,往往皆是牺牲于无谓!枭雄者,顺我者生,逆我者亡。以我之心而放之四海,以我之志而加之全人,势不可挡。故而为父现下才方有安平四海的权势!要做英雄,先要学会做个枭雄!而做个枭雄,你首先便要断绝你那份怜悯之心!”
郑冲瞪大了眼睛,郑芝龙这话说得犹如重锤一般,让自小在红旗下长大的他三观冲击极大。
“言不必有信,唯能遂其志而通权达变。欲以先登绝顶之位,再行仁义之事。因其本为枭雄之性,故殊难把握,一旦登顶,未必能践行仁道,或将彻底露其枭勇面目,而荼毒无辜。倘果能行其仁德,则天下亦致太平矣。便使枭雄而为英雄。故历来开国之君,多为枭雄。是此之故也。”郑芝龙沉声说道:“历代开国霸主,哪一个不是先做枭雄,而后方为英雄的?秦皇、汉皇、唐皇、宋皇,他们能成为英雄,便都是先走的枭雄之路啊。”
郑冲心头一震,低声问道:“难道父亲也有问鼎之志?”郑芝龙白了他一眼:“胡说八道,为父只是举个例子罢了,莫要曲解为父之意!”顿了顿又低声道:“此刻说问鼎还早了些。”
郑冲暗暗心惊,郑芝龙当真是野心不小啊,可惜后来怎么没了这野心了?
郑芝龙又接着说道:“你今日开口替郑大求情,为父很是失望。不过你还年轻,还可补救。今后你记好了,要成枭雄,当先绝情绝爱,收起怜悯之心,在取舍之间,能做出对于自己最为有利的选择,若是对自己有威胁时,便是亲人也可舍弃!听懂了么?!”
郑冲迟疑道:“难道今后遇上难以取舍时,连父亲您都可以舍弃么?”
郑芝龙闻言,身躯微微一震,最后看着郑冲只说了一个字:“是!”
郑冲却摇摇头道:“不行,我可不是刘邦,自己爹都要被人煮了,他还让人分一杯羹,孩儿真做不到。”
郑芝龙愣了一愣,也不知是该欢喜还是该忧愁,当下叹口气道:“看来你还是历练浅薄了,方才会说出这般话来。今后你若真遇上这般事时,望你能记住今日为父与你说的话。要成英雄霸业,先要走枭雄之路,而要成枭雄,也非一朝一夕之事,但无论如何,万不可走英雄之路,在这乱世中,英雄之路乃是条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