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倒也不恼,留下长随瘦金看着马匹,一手抬着袍角就往上走。瘦金劝也劝不住,“嗐”了一声只得跺脚叹气牵紧马儿翘首等待。
山中古木参天万籁俱寂,尽是松柏黄檗之属,其下生着团团低矮灌木,偶有几簇枯黄枫红点缀其间。些许铜铃叮当声被山风从上面带下来,衬得四周越发幽静。林如海斜签着身子顶着雪花又行了半个时辰有余,终于看见深色墙瓦从透天缝里露出半边。
好不容易走到正门外,迎客门楼下两个穿着夹袄的小道士正蹲在一处拢了袖子烤火,其中一个怀里抱着只雪白雪白的大狮子猫。那猫儿叫他顺毛顺得舒坦,头尾相接拱做个圆饼动也不动。
“两位道长,这厢有礼了。”
林如海抖抖袍角上前搭话,不想抱着猫的小道士咧嘴一笑冲另一个摊开手道:“你输了罢!老祖再算不错,说今日有贵客到访,便是下雪贵客也来了。”
另一个垂头丧气拍了巴掌大的绣像册子在这个手里:“认输认输,话本子归你。”说着站起身来推开大门引了林如海便向大殿走:“贵客且先去与祖师爷上柱香,老祖在静室久候了。”
正所谓客随主便,林如海话不多说,洗过手点了三柱清香奉上,这才跟在小道士身后又穿过一道月亮门。
所谓静室,乃是座修在树林里的草庐。维扬这边的竹子茎杆大多纤细,这里偏偏尽是些数丈高碗口粗的大毛竹。阵阵北风穿林打叶,带着雪花当空飞舞,于毛竹而言如同玩闹。那草庐前有条小路,眼看杂草丛生久久未曾有人走过,再往前竖着尊一人多高青烟直冒的紫金炼丹炉,炉下坐着个正在打瞌睡的小道童。
这道童也就七八来岁上下,闭了眼睛垂头点一下又点一下,鼓鼻子鼓脸,双鬓墨黑摩合罗般的长相,想必将来大了也是个俊俏后生。林如海暗道这孩子有趣,坐在祖宗眼皮子底下也敢偷懒。往前行过几步终究怕旁人家的娃儿着凉起病,特意走到道童跟前拍拍小肩膀:“小道长?小道长醒醒,老祖喊你炼丹呢!”
他存心逗孩子玩儿,那道童却也不怕,迷迷糊糊睁了眼睛扫了一眼:“先生来啦?直往屋里请上坐,师傅着我在这儿候着,等了好久!”
只见道童伸开短手短脚打哈欠,慢悠悠爬起来,领路的小道士竟冲他揖手打了个千儿:“劳烦师叔,咱们回外头关门去。”
“去吧,这天可越来越冷,烧口热汤避避寒气。”小道士得令,笑嘻嘻又是一揖,转身遛遛着跑了。
这边道童已经推开草庐柴门往里走,也不知用了甚么手段,不曾漏得半点寒风进来。
正诧异间内室传来道洪钟般声音:“林大人亲自上山,恕老朽老眼昏花腿脚不便,不得出门远迎。”
这也就是一说,谁也不当真,无非人给脸面与了个台阶而已。林如海走进去上前认认真真弯腰拱手:“不敢不敢,道长乃神仙中人,下官一届俗物罢了,当不得神仙劳动。”
“若林大人是个俗物,维扬地界怕也没甚雅士,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笑声浑厚,紧接着便见一清癯美髯老者从内室徐徐而出:“老朽道号里有个弘字,只喊弘道人便是。”但见这老者披了件道袍挽着发,眼看也就五六十岁,实则已至人瑞之年。他面色红润双目有神,精神耿耿中气十足,便是正当时的青壮年亦有不如。
林如海忙又一揖,不及弯下腰去便叫弘道人上前把住手臂拉起向内里走:“老朽不耐烦虚礼,心到意便到,略随性些林大人莫笑话。”
隔着两扇蓝布棉门帘便是内室,道童忙着坐在地下点了风炉烧水沏茶,中间还端了道菱粉糕奉上。
分过宾主两厢安坐,只听得弘道士张嘴便是一道惊雷:“林大人此番前来,想必已是到了山穷水尽之处,欲求阖家性命全身而退罢?”
林如海叫人一语点破心思,立时起身下拜:“还望神仙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