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夫人侧头,凝神看他一会儿,忽然伸手摸摸他发梢,叹道:“我真不知道阿弟为什么会不喜欢你。我就见你一面,也觉得很中意。”
她目露慈爱,是真正的直达眼底的慈爱,宛如……看女婿,谢涵毛骨悚然,好险稳住,轻松耸肩道:“人又不是金子,哪能人人喜欢?”
梁夫人被逗得轻笑一声,“哪有你这样自比的。”她缓缓踱回案边,“好了,你表哥表妹也快来了,等会儿便叫他们带你在梁宫逛逛罢,免得你这滑头说我厚此薄彼了。”
她让外面守着的侍立宫人都进了来,二人又说了会儿闲话,不一会儿,门外响起一阵清脆悦耳的铃铛声,宛如黄莺娇啼。
“母亲。”下一刻,铃声伴随着人影已至眼前。
身着湖绿色精致纱裙的少女宛如一朵清新碧荷袅袅而来,她乌黑如绸缎的长发上盘着一串圆润可爱的珍珠做发饰,除此之外,唯脚踝银铃,别无它饰。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虽是豆蔻年华,亦隐有倾城之色,容貌更在姬朝阳之上,或唯有鸣玉坊拂胭可一较高下,但她身上那种清新脱俗的气质却是对方绝没有的。
她踏步进来后一愣,显然没想到里面还有其他人,随后落落大方一行礼,“表哥安好。”
他身后还跟着个年近弱冠,一身水蓝绣云纹便服的秀雅青年,慢一拍道:“母亲。”接着疑目,“这位是表弟?”
显然,来人正是梁夫人的一双嫡亲儿女,梁太子姬元与梁七公主姬倾城。
姬倾城闻言笑道:“哥,现在过来的,着齐服的,我们也不认识的,这个年纪的,可不就只能是舅舅家的涵表哥哩?”
姬元恍然,“原来是齐国太子。”他立刻郑重见礼,“齐殿下。”
谢涵起身回礼,“梁殿下。”
姬倾城过来抱着梁夫人胳膊,“有客来母亲竟不提前知会,害女儿险些失礼。”
“失什么礼啊?”梁夫人笑点对方额头,对姬元道:“都是自家人,这么生疏做什么?”
姬元“啊”了一声,拧眉思考了下,迟疑道:“涵弟?”
谢涵:“……”他挂起个真诚的笑,“元表哥。”
“哎。”姬元应道,大抵从未被人这么喊过,清秀的脸微红了一下。
谢涵见状有趣,正这么想着,便察觉到一道来自姬倾城的目光,他下意识地……两腿一紧。
谢涵:“……”
梁夫人强行拉郎配,撑额笑道:“你们来的正好,我乏了,便由你们做个小东道,带涵随处逛逛,现在花儿开得正好呢。”
“遵命。”姬倾城巧笑应下。
行走在上等苍石铺就的曲折小径,两旁栽着珍花异木,其后奇石罗列,时值阳春三月,此时满园姹紫嫣红,春风夹着花草香送入人鼻中,让人禁不住迷醉其中。
姬倾城不时解说着此处花木,各家经典信手拈来,似乎样样都有典故,饶是谢涵亦为她的博闻强识而惊叹,但早有警惕的他,亦知对方在试探他的理念观点,借而对他进行更精细的评估。
被另一个人完全看在眼里,并层层剖析,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谢涵故意东拉西扯模糊对方耳目。
所幸,还有姬元那真诚好听的声音不时穿插进来,才不致让一路全然上演攻心之计。
“梁国爱鸡,认为鸡是五德之禽:头上有冠,是文德;足后有距能斗,是武德;敌前敢拼,是勇德;有食物招呼同类,是仁德;守夜不失时,天明报晓,是信德。”姬倾城指着凉亭边一只大公鸡造型的巨石塑像道。
谢涵莞尔,“没想到其中竟有这么多道理。”
姬倾城轻快道:“这么多优点里,我最爱它的仁德。这世上禽兽都爱独食,像它这样的,真是太少了。”说着,老气横秋地一叹,“人要是也学学它,就天下太平咯。”
她这故作成熟的样子,不让人觉得古怪,反而可爱,但谢涵不敢掉以轻心,笑道:“表妹莫灰心,人之所以与禽兽不同,是在其可教化。”
“怎么教化?”姬倾城像个好奇宝宝,清澈的大眼睛滴溜溜地看过来。
谢涵暗道一声又来,正琢磨着怎么回答,一旁姬元笑着出声道:“妹妹,只要教化他们博爱众生就可以了。”
谢涵趁机话题东引,“博爱众生?”
被他注视着,姬元脸又红起来,却很认真地点点头,“要拿出赖以生存的食物,不是真爱,怎么能达到?所以要教化世人去爱。如果每个人都能像爱自己一样地爱父母,这天下就不会有不孝的人;如果每个人都能像爱自己一样爱国家,这天下就不会有不忠的人;如果每个人能像爱自己一样爱他人,便不会舍不得自己的食物了。”
谢涵竟不知他这位表哥一直抱着这样的政治理想,一时做不得声,只木然地曼附道:“兼相爱,交相利。”
姬元眼睛一亮,如见知音,“涵弟也这么觉得?”
谢涵:“……”
“哥,人怎么可能会像爱自己一样地爱他人呢?”姬倾城冲姬元打眼色。
可惜,媚眼宛如抛与瞎子看,姬元怜爱地看着姬倾城,认真道:“妹妹,这就回到你教化的问题上了。上古之人,袒胸露乳、衣不蔽体,到现在知廉耻知孝悌,这全是教化的功劳,这说明观念是可以改变的。你现在觉得袒胸露乳有多么不可思议,以后的人也许就会觉得自私自利有多么不可思议了。不要觉得不可能,现在那么多习以为常的事,在很久以前都是被视为不可能的。”
姬倾城:“……”
谢涵想笑,他觉得自己怎么有些喜欢这位表哥了呢?
姬倾城面有菜色,此时忽有一阵悦耳琴音飘来,她一扯姬元衣袖,制止对方讲下去,“哥,你听,是三姐姐的琴音。”
姬元面上一阵犹豫,却又很快敛下来,对身侧谢涵低声道:“涵弟觉得是这样吗?”
好嘛,话题又绕回来了。
顶着对方真诚期盼的眼神,谢涵陡觉压力巨大。
姬倾城一拉姬元衣袖,“哥,三姐姐最喜欢听你品琴了,我们快走罢,有什么话等会儿也可以说啊。”
姬元摸摸她脑袋,宠溺道:“你先走,哥哥和涵弟马上就来。”
姬倾城:“……”她撅撅嘴,暗恼自己没开个好头,自知阻不了姬元的话闸,只得也一并听谢涵怎么说了。
谢涵斟酌几息,道:“表哥一直在说这是一件可以达成的事,却没说怎么去达成,怎么去教化。”
姬元温和地笑笑,张口却很霸气,“‘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齐公好紫衣,时人皆仿之’,说明上行下效,一个好的引导是多么重要。只要我们努力去兼爱,他们自然会模仿,这是第一。其次,设学办学,从小就教育孩子兼爱,这个想法就会在他们脑海内根深蒂固……当然……”
他仰头看天,悠悠叹一口气,“我知道,这是一件需要几世几年来完成的事。”
叹完,他低头,眸光灼灼,看向谢涵,“涵弟有没有意愿同孤一起完成这个理想,梁齐先行,其余诸国自会效仿。”
谢涵终于知道这位表哥为何非要拉着他说了,原来是想把他这个齐国储君先洗脑了,好等将来继位以后和他一起搞事。
但对方的眼睛此时很亮很亮,像天边的太阳,对着这双眼睛,比对着虚伪狡诈的沈澜之,多情无情的姬朝阳,心思莫测的姬倾城,都要难以说出欺骗敷衍的话。
此时,三人绕过一片假山,渺渺琴音已近在耳边,前边一条三丈宽的涓涓细流,将整座精致富丽的花园一分为二,溪间每十丈隔着几排石块,恰可供人踏步走到对面,匠心独具。
溪流对面绿草茵茵,错落着几处亭台石案,此时一处石案前支着琴架,正有一妙龄女子抚琴,她旁边青年吹箫相和,两旁还各有一青年男子席地坐于溪畔倾听。
谢涵没有回答姬元,而是笑问道:“好曲,那是梁三公主?”
但这已是再明显不过地转移话题,姬元眼神一黯,点头道:“是三妹。”
“三姐姐看到我们了,哥,我们快过去罢。”姬倾城本是对姬元之话相当郁闷,但见自家哥哥这般伤心,又嗔了谢涵一眼。
谢涵无辜地摸摸鼻子。姬元勉强笑笑。三人前后踏上石块过去。
对面除了专注抚琴的梁三公主姬皓月,其余三人皆尽看了过来――吹箫相和的是沈澜之,两边听着的是谢浇、姬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