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沈泊雪送到后,陆陈烟没再回家,先去了趟银行,把几张卡里的钱凑一块,算了算,离二十万还差远了。 可眼看着,医院那边,这个月的住院费医药费也是时候结算了。 “老子抢银行算了。”他摇头笑笑,食指中指夹着卡,揣回去。手继续往下,从屁股兜里摸出烟盒。 里面的烟大多数都被刚才的争斗碾碎,陆陈烟左右来回拨拨,挑了根完整的叼在嘴里。 手掌挡着风,“呲”一声,火星子就在暗处明灭起来。 烟雾缭绕。 “呼——”他蹲在自助银行的门口,望着空无一人却灯火通明的街道。脑海里一遍一遍过滤,看是不是可以想起什么人,可以借到钱。 脸上的血迹凝固。 没有。一个也没有。 一根烟的功夫理清眼下的状况,陆陈烟的脸色变得有些凝重:“妈的,不会真的要抢银行吧!” 还剩两天,去哪弄这么多钱? * 转眼,5月30日,周一。 沈泊雪提前半个小时到学校,在(2)班门口转了一圈。 陆陈烟不在。 前晚之后,她就联系不上他了,多少会担心。但是也没辙,只能背包,先回自己的教室。 自那场雨停,半台市陡然有了初夏的迹象。清晨七点,还没有人声,走在教学楼的回廊上,都能听见花草抻腰的声音,争先恐后地沐浴着清晨的阳光。 景是美景,只是女孩眉心的担忧抹不平。 她推门进教室,却不想已经有人了。南方正趴在窗台上啃苹果。 她吃苹果不吃皮,也不拿刀削皮,就跟只松鼠似的,拿前门牙去啃。咯吱咯吱的。 “来啦?” “嗯。”沈泊雪应声,有些吃惊,便反问,“你今天怎么这么早?” 南方没回她,咬着苹果抬起头,用下巴指了指她的桌面:“喏,也不知道哪个班的男生给你的。” “什么?” “情书吧。”她说完还摇头笑笑,嘲讽一般,“什么年代了?还写情书?” 是一封白色樱花的信,安安静静的躺在那里。 沈泊雪搁置好书包,坐下,拆开信来读。 就是些歌词美句凑起来的情话,字迹清秀的很,信尾落款的署名是南宫百里。 “笔名么?”她淡淡摇摇头。脑袋里想着,这多半是个白衣衬衫戴着眼镜的文弱书生。 她拿笔在署名下写了两个字,叠好放回信封。 “谢谢?你写在那他又看不见。”一旁边,南方的眼睛从情书上收回来,又盯着沈泊雪,说,“你还真是个怪人。” 怪人被逗笑了:“南方,我没那么怪。” “还不怪?”说到激动的地方,南方拖着凳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你知道么?我们学校里敢跟陆陈烟说话的女生只有你了。” “是么?” “怎么不是?我不是跟你说过了么,他那个人很恶……” “我不这么觉得。”话突然被沈泊雪厉声打断。 人眉心紧蹙,微微动怒:“你认识他?” “……不、不认识啊。” “那你怎么能那样说他。” “听、听说。” 沈泊雪不喜欢从别人嘴里去了解一个人,所以在听到南方对陆陈烟的评价之后,她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亲自确认。 “可我认识的陆陈烟,除了不太有礼貌之外,好像并没有你们说的那么可恶。” 沈泊雪的话叫南方一怔:“你生气啦?” “对。”她的脸色已经不好看了,狭长的眸子一冷,英气的脸颇吓人,越说越激动,“为什么总有人,明明什么也不了解,就能用言语去伤害别人。” 当初威海附中输了,全校的人没有一个愿意听解释,也没有人想去了解背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决赛当天缺席,导致整个队伍的战略出错,只能临时启用替补,丢了十年的王者称号。 然后接受不了这个结果的人,都瞬间站在了道德的制高点上,将所有的责难全部加诸在沈泊修的身上。 让沈泊修,让她的哥哥…… 沈泊雪至今都记得,沈泊修刚从车祸中恢复意识,得知败果,不顾自己的身体,坐在轮椅上去给篮球队的人道歉。 可他们呢? …… 连沈泊修的面都没肯见。连个解释的机会都没有给。 “别别激动。”南方还是第一次看这冰雪一样的姑娘动这么大的火,“我错、我错了还不行么。” 她不知道沈泊雪身上有什么样的故事,只道是因为喜欢陆陈烟,才这样恼羞成怒。 跟小孩哄小孩似的,南方把自己桌洞里的另一个苹果拿出来,给她推过去:“喏,我道歉。” 大约是从小僻静,沈泊雪不太习惯与人相处那套,虽懂礼,但也有小性子、不太会控制。 总是发泄之后就后悔。 这么多年了,她知道自己有这毛病,想改,但似乎不太好改。大道理人人都懂,小情绪难以自控。 “……抱歉……”沈泊雪深吸一口气,知道自己过了,便控制,“……我不是针对你,我只是……” “没没有啦,应该我道歉,”南方摆摆手。看她唇色苍白,吓得又赶紧给倒了杯水。 过了一会儿,才忍不住好奇,补了一句:“小雪,你真的就这么喜欢陆陈烟啊?” “啊?”沈泊雪一口水差点没喷出来,“什么?” “天天缠着他,背后还这么维护他,”其实南方也没想到,像沈泊雪这么文弱的女孩,追起男生来,竟然那么生猛,“对其他男生的示好,情书一概视而不见……你这喜欢很明目张胆啊。全校都知道了。” “全校?” “对啊。” “不是……”沈泊雪放下水杯,正要扭头跟她理论理论,班门口突然有人叫她。 是季风林。 人挠了挠头,欲言又止片刻,才转身过来:“有空聊聊么?” * 地板上的湿脚印干了,灰色,错综杂乱,延伸至各个方向。 头顶的照明,球场白线,许久前有人遗留下来的运动饮料瓶,都落灰蒙尘。 南北两排,四个篮筐,驼腰伫立在那里。上面的篮网被撕烂,凌乱挂着,萧条不尽。 季风林手插在裤兜里,停住,43码的大脚在灰尘中间踩出干净的印记。 “就随便聊聊,你别紧张。” “……哦。” “好久没回来啦~”他一边说,一边弯腰捡起地上的记分牌,呼得吹了一口,又立刻摆手躲灰,“这就是我们以前练球的地方。” “嗯。”沈泊雪知道,她和南方来过,“听说……要拆了。” 清晨的阳光从体育馆的大台窗里透进来,将散落的灰尘照的透亮。 让人恍惚。 “是啊。”季风林语气感慨,有些怅惘,“我们刚入学那会儿,总喜欢埋头在这里打球,运动鞋底和地砖碰撞摩擦的声音,你听……” 说完,他在原地跺了起来,哒哒哒呲——的响。 以前看沈泊修他们练球时,总觉得刺耳,现在听来,还挺好听的。 沈泊雪跟在后面,迈小步尽量不制造动静,生怕破坏了眼前人的回忆。 季风林笑笑,将捡起的记分牌摆正放回原位,扭头问:“你已经体会到半台市的雨季有多可怕了吧?” “嗯?嗯…深刻体会到了。”沈泊雪反应过来后也笑,刚搬来那段时间,半台市的地界湿气没少让她这种抵抗力低下者受罪。 “所以啊,我们这儿的人很少能运动,只要一进雨季,就得成天闷在家里,坐在教室里。我和大陆,哦,就是陆陈烟,我都这样叫他。初中那会就盼着能有个室内篮球场,可以供我们一年四季,想什么时候打球就什么时候打球。所以当时考进半台一中,发现这个篮球场的时候……滋,词穷,形容不出那种兴奋。” “感觉自己无所不能了?”这话是以前听沈泊修说的。 他说只要在篮球场里在篮筐下,就能感觉到自己无所不能。 “嗯~有点那意思,但是说珍惜更准确。我们比谁都珍惜任何一次可以打球的机会。所以自己弄了个篮球队,跟学校申请,报名参加了去年的全国联赛。” “听说在地区赛里差点胜出,拿到省冠军?” “对,差点。”季风林突然跳起来,对着破旧的篮筐做了个投篮的姿势,“在此之前,我们还大言不惭,想要称霸全国。” 落地声音清脆。 “原因是……” “原因?”季风林嗤笑,“能有什么原因?就能力不够,输了呗……你别信外面那些谣言。” 他紧跟着又解释:“大陆没拿其他学校的一分钱,他不是那种人。只是……那段时间正好碰上他家里出事。大陆的妈妈癌细胞突然恶化病变,为了给她治疗,大陆爸私自挪用了公司的一大笔公款,被发现判了两年零六个月。大陆缺钱……有人就故意编排出这种谣言。” “那陆阿姨现在?” “……半身瘫痪,没了行动能力。万幸没有生命危险了。可医院每月的医疗住院费用,还有之前欠下的,对大陆而言是千斤的巨石。边工边读,还要还债……” “……” 沈泊雪想起那晚,陆陈烟坐在台阶上说“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样子。 半响她才垂眸轻叹了声:“很幸苦啊。” 也难怪,他会放弃打球。 “嗯,可是……”季风林空拍球,三步上篮,“你看的出来么?” “嗯?” “他这个人,无论多辛苦,脸上总一副云淡风轻、咋滴,你能拿老子咋滴的样子。” …… 好像是。 “所以啊,别看他无所谓打不打篮球。”季风林摇摇头,后面这句突然矮下去,更像是自言自语,“鬼知道他心里有多煎熬。” 体育馆外响起早读课的铃声。 沈泊雪侧耳听了听动静,掩嘴轻咳一声,提醒道,“上课了,要不我们先……” “沈泊雪,你帮帮他,”男生逆光打断女孩的话,侧脸轮廓硬朗,声音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悲悯,“也帮帮我。我们都想打篮球。继续打篮球。” “……”大概是太突然,沈泊雪自己也吓了一跳,抿嘴往后退半步,小心翼翼地反问,“你……相信我…可以帮你们?” “我信。”他点头,片刻后,咬牙又补充了一句,“我信你眼睛里的执着。” 校园里响起朗朗读书声。 这样对视许久,才见女孩深吸一口气,薄唇轻启:“嗯,我保证。” 一定把你们带进全国联赛。 声音郑重,又无比坚定。 可望着她离开时孱弱的背影,季风林的内心第一次涌现出强烈的羞耻感。 什么狗屁执着? 他信,是因为他碰巧知道了,半台一中的校长蒋骋书,是沈泊雪的外公。 季风林埋头,蹲在空荡荡的体育馆里。 回想沈泊雪转来一中的那天,他碰巧路过校长室,听到了里面的对话。 本来没往心上放。 可转眼在(2)班的走廊上,这女孩拦住他的去路:“我可以帮你们。” 那一刻,季风林就觉得,这一定是老天给他开的一扇窗。 去年十一月份,全国联赛的地区赛结束之后,学校解散了篮球队。 季风林在校长室门口蹲了半个月,多番和老师纠缠,都没能改变的结果。 也许,这个女孩可以。 所以他让陆陈烟当着沈泊雪的面儿,和职高的人斗牛。他告诉沈泊雪,陆陈烟家住哪里。现在甚至试图用陆陈烟的身世,博取沈泊雪的怜悯。 他知道!卑鄙! 但他没有办法。 至少在队长陆陈烟还清债务回来之前,在丁远那臭小子归队之前,他得守住这个篮球场,挽回他们的篮球队。 否则,一直以来追求的那些东西就真的不复存在了。 * 可季风林又怎么会想到,此时此刻的陆陈烟,狗急跳墙,为了还债,赌上了自己一辈子的篮球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