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辞舟也知道这点，仗着自己厉害，才敢徒手触碰他。

然而正因如此，金徴羽的恢复就显得甚为可疑了。

不过是交流两句的功夫，他又变成了干干净净一个人，正摸着自己的臂膀，一迭声地说：“谢谢师尊，谢谢药仙师，谢谢小弟，谢谢齐公子，谢谢八舅奶奶的二姨夫，保佑我大难不死！”

他这一摸，便摸出了些异常，手底下皮肤略有些硌人。

竟然是每一道筋脉都往外突起，隐约闪烁着一抹纤秾的深蓝，像是许多支脉的河流，齐并流淌。其中隐约可见金刀快马的激战，河水翻覆而起，将其中厮混纠缠的无数灰色怨灵不断绞杀。

金徴羽身上的灰毛刚冒出一个头，就被这种力量粉碎，而后卷土重来，再度相抗。如此周而复始，不曾停歇。

燕辞舟早已瞧得舌桥不下：“太神奇了，到底是什么东西？”

“像是某样护身法诀。”齐雨灯道，睫上遥送一片浮景流影。

原本还在推敲，却望见金徴羽血脉中的蓝光再度出现了变化，料想是意识到了怨灵的强大，开始全力抗衡。这一运作，蓝色河流游走过的痕迹渐转分明，呈蛛网状，最密集的收梢处尽归于他心口，作七道平行的短线。

“是「分命弦」，它居然还流传于世。”齐雨灯覆雪无波的语气中终于出现了一丝讶然。

燕辞舟拽了拽他的衣袖，催促道：“快讲快讲，别感叹了，我等着听呢。”

齐雨灯扯回袖口，改为将手放过去，搁在他掌心，淡淡说：“如其名，是一种分命之法。当一个人濒死将危，其他办法都回天无力时，可以藉此最后一搏。从此双方同气连枝，任一方受伤，对面都能立时察觉，并交融修补。法诀并不高深，因此曾一度肆虐。”

他用了“肆虐”二字描述，当时景象之惨烈，可想而知。

无外乎是朱紫贵胄病入膏肓，妄想存活长生，毫无顾忌地大肆抓人给他们分命，暴戾恣睢，秋来离乱，浊世汤汤，愤恨无期。

燕辞舟长叹一声，收紧了指节：“一种法术本是无罪，却因人心思乱而怀璧其罪，真是作孽。”

“所以后来，茗柯君等诛魔六杰中人，合力销毁了所有存世的分命弦之术。”齐雨灯转眸道，在此微微一顿。

“那是！”燕辞舟欢然道，心想不愧是我，激越一抚手，“好样的，本该为民除去此一大害。”

见他如此，齐雨灯清峭的眉眼似乎微微弯了一痕，又道：“分命弦所需代价不小，一经踏错，十死无生。看来这位药神殿主，着实很关心他唯一的弟子。”

“……”金徴羽挪动了唇，几番欲言又止。

倚着墙，他神色难明地垂眸了许久，看这模样，显然是至少有部分知情的。他忽然动了，却不是要解释什么，而是从鞭子环绕中拾起一片尖利的骨瓷，猛然往自己手上划去！

“喂，你遭怨灵入脑了吗？”燕辞舟一惊，登时抬手将瓷片击落。

金徴羽却惶惶然失了魂道：“快把瓷片给我。师尊要来了，他通过分命弦感觉到我受伤就会赶过来的，没时间了！”

燕辞舟一头雾水：“令师将至，和你疯了一般地自伤有什么关系？啊，我知道了，你是想扮一遭苦肉计，因为你没完成师门的杀人任务。我看不必，你都被邪灵重伤成这样了，令师定能宽宥体恤。”

他更有考量，既然药神殿主肯拿出「分命弦」救弟子，所谓「清理门户」一说，多半也是拎出来恐吓金徴羽的。

「分命弦」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天下岂有平白无故要杀人不惜杀己的人？

“我师尊当然对我好，可他能体恤你们二位吗！”金徴羽大吼大叫道，双目发红，蓦地死死一咬牙，“他……有时候兀的不讲道理，我以前受伤，周围人都是不分青红皂白，一例迁怒全被他杀光了。”

眼看他说到这里快要崩溃，燕辞舟也着实撑不住了，跌足道：“小弟，我不是你耳朵里的回声虫！你这吐一句吞三句是什么毛病，请讲明白一点好吗？”

金徴羽深吸一口气道：“好。”

燕辞舟把他按坐下，倒了一杯水：“慢慢说，别急。”

“这个……那个…….”金徴羽已经章法全无了，好一会儿，忽然一咬牙道，“总之，他一过来，肯定是要先向你们动手的，往死里打的那种！可你们一个是剑道不世奇才，一个是法术绝顶高手，我不是质疑师尊不厉害……但他，对上你们不一定有胜算。”

燕辞舟挑了一下眉，惊叹：“你用词太委婉了吧。什么叫「不一定有胜算」？不如直接说是我剑底败走的游魂。”

忽见金徴羽怒目而视，只得回以一个缄口不言的手势。

金徴羽气忿忿地继续说道：“我虽无寸力可阻，却绝不愿见到师尊受伤，一点也不行。可师尊是何等傲气之人，怎会因畏惧怯懦而罢手，就只有彻底将你们从这件事中撇出去。所以我……我划自己几刀，表现成自伤的样子。”

“……”燕辞舟默然无语，不知该如何评说金徴羽这一番淋漓剖白。

就是这片刻的出神，不期然，金徴羽已紧逼上来，以极快的手法卷走了瓷片，在两臂各疾刺了几下。

那血如线倾注而出，竟是湖蓝色，与他心口状若七弦琴的七条短光交相辉映。

燕辞舟忽觉这种光芒有几分刺目，移开眼，微微一叹：“纵然如此，令师又不是颟顸愚笨之人，怎么肯信你好端端自伤了？”

像是被勾起了什么难言心事，金徴羽竟尔晕生双颊，牵出一抹绯色。只是这一缕变化稍纵即逝，被他赶快藏住，假作自信道：“我自有应对之策。”

一侧首，又说：“小弟，不弃的话，请你跟齐公子先行离开吧，免受池鱼之殃。”

“要走也该你走吧！”燕辞舟大有微词，抱起手臂，嗤道，“这一条街上的蓁蓁记烧鹅和九渊点心铺我还没尝过呢。不走，就不走，求我也没用。”

金徴羽只得举手妥协道：“好，那我走。睡完这一觉就走。”

说罢飞身跳出，去了隔壁楼的客驿。

哪成想，他这一觉因为失血过度，约么酣眠了三日整。

药神殿纵使地处荒僻，朔月沙漠更是在青曜大陆的极边缘，却也架不住殿主是个罕见的高手，这些时间足够他出山赶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