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论如何，如今这六城早已衰亡倾覆，恩怨是非都埋入了一抔黃土，或成了传说轶闻，转徙于街头巷尾、众口悠悠之间。止剩渡微城幸存，却也孤悬海外，低调封城避世，不复昔日荣光。

而千棠川卫家，毫无疑问是其中结局最惨烈的一支。

身为本族菁英，而且是星月之神戴萨羽诺的神裔后人，千棠川合该在太平盛世受万人景仰，最后却落到此等地步，实在是一个谜团重重、难以捋清的悲剧。

史册所载，羽渊神朝立国后的庆功宴上，千棠川城主卫枝卿忽然发难，刺死包括帝师鹿闲英在内的数十名功勋巨擘，宫外更是刀声斧影层层设伏，不惜发动皇城杀阵，祸乱新朝。

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谋逆，但他就是去了。

有人觉得他野心勃勃、妄想染指帝位，有人觉得他是被逼到了绝境、不得不反抗，还有人认为，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都葬送在了蕙风之战，因此万念俱灰，一心求死。

总之，女帝重阑很快以铁血手腕镇压了这场叛乱，天颜震怒，要将卫家满门抄斩。

为保全族人，卫枝卿孤身上了九重天赴死，受魂裂之刑，永世不得超生。

他死前亲友皆亡，自然也没有人送行。唯是一个人独立高台寞久，目视向北，看尽一片残阳如血，乱鸦倦啼，衰草苹苹，慨然道一句：「有情皆是孽，无人对夕阳①」。

女帝顾全同族之情，给卫家留了一线生机，由处死，改为流放到荒无人烟的海上绝地。千棠川自此而衰落，一蹶不振，虽非城芜人空，却也屋舍渐稀，人语少闻。

“为避开引动皇城杀阵，卫枝卿当年的行刑处，就设在冠城正中的一处高台上。如谢前欢所言，离此地很近。”齐雨灯说到这里，语调中蕴生了一抹骤雨洗寒空的萧然，似是心有戚戚焉，“他那十个字的遗言，至今镌刻在木，历历如新。”

燕辞舟听了这一段苍茫古事，一时默然无语，只觉浩浩百感翻涌而来，叹息盈怀：“能生出如此感慨，这位卫城主的一生，恐怕很是惨烈。对了，莫非他就是这位瓷师？”

齐雨灯断然道：“不可能。卫枝卿受过千片魂裂，早已消散了。”

“他是神裔，说不定神魂强度跟普通人的有所不同？”燕辞舟却持了不同想法。

齐雨灯眉睫微微一颤，如同落雪中，一只红蝶飘萧跌落在伞尖：“就算真正的神明，也未必能抗得住魂裂。”

见他语气坚决，燕辞舟自然就信了，懊丧道：“说来说去，还是没有进展，根本就不能确定这座城池是千棠川。”

得不出其他线索，二人只得先行离去。

出来时，已然夕日欲颓，暮云沉沉。大约正是冠城集市的散场时分，路两旁到处是聚拢在一起侃侃而谈的人，兴味正浓，像长在了地上，半天都不挪动一步。

燕辞舟从他们中间轻飘飘穿行而过，忽而有些惊疑地驻足道：“我好像听见有谁在讨论什么「瓷师」什么的。”

“我去听一听他们的思想。”齐雨灯准备暂时解开他自己设下的禁锢。

“别去！别用你的能力！”燕辞舟抬高声线，连忙阻止道。

料不到他反应如此剧烈，齐雨灯先一怔，接着眸光微微起了变化，那是某种从容被打破的神色。他像是不知该怎么办似的，蓦然后退了一步，静默许久，才低低地说：“我知你不喜……”

燕辞舟截断他，撑着脸颊道：“我不知道你，但我会猜啊，你封印了抓取别人心声的能力，是不是嫌他们太吵？”

齐雨灯略带迟疑地一点头。

“那你千万别去”，燕辞舟顿感忧心，大叹特叹道，“这里少说有几百张嘴，每人又在心里有几百句话要说，聒噪起来还不把你烦死！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一抬眼，正好撞上齐雨灯眉眼深深地凝视着他，像是放空，又像是在失神。他忍不住伸手在对方眼前挥了挥，皱眉道：“喂，齐枋？糟了，该不会是已经放开能力，被吵昏头了吧……”

“我听得见。”齐雨灯沉声道，视线没落在他近在方寸的脸上，反而游走一阵，落在了另一处方位的一株榕树下。

燕辞舟莫名其妙地转头朝那个方向看去，除了一爿棉花糖铺，什么也没看到，只得按捺疑惑道：“不若我们直接去探听消息。”

齐雨灯为他五官加了一道幻术：“好。”

“这个法术我能学吗？随时随地能改变容貌，太方便了。”燕辞舟摸摸脸上的假胡子，惊讶于居然能碰到实物。

他颇感兴趣，开始浮想联翩道，“这样以后小郡主请我去喝花酒，我就可以换张不一样的脸去玩，每次找不同的人作诗听琴、品茗对弈也没有问题啦！”

齐雨灯缄默片刻，极轻地说：“不能。”

“那好吧，我从不强人所难，特别是对于朋友来说。”燕辞舟摆摆手。

“你需要换脸的时候，可以来找我。”齐雨灯侧头看他道。

“嗯，这样也不错。”燕辞舟欣然接受，又道，“人太多了，你怕闹就不要去，在这里等我。”

人群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比蜂窝还要密实，他侧耳倾听了半晌，不得要领，只得请了一位老伯出来问：“您是不是谈及了什么瓷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