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辞舟摸了摸鼻子,有些痒。
“燕仙友,恐怕有人在念叨你。”金徴羽放下帘子,含笑来了一句。
“免了”,燕辞舟一力坚拒,“照我小小这点薄名,若每次被人提及都要摸一下鼻子,岂不是早就摸秃噜皮了。”
他是个明媚葳蕤少年人,散漫地单手支颐,侧躺在轿厢顶上,唇边咬了一片锋利的竹叶,历历如刀。飞马在高天之上疾驰,带起长风疏阔,吹得他衣衫拂卷如云池。
说话时,那片竹叶被一口气吹跑,悠悠飘落,在风里直堕如青蝶。
金徴羽顺着竹叶向下看了半晌,才慢悠悠道:“你知否,近来仙洲有一件特别轰动的怪谈。”
燕辞舟来了兴致,一翻身,坐正了:“何事?”
金徴羽微微一笑:“廿五日,落叶海传闻有重宝出世,折进去几百人,只挖出来一副悬棺。里面人当场揭棺而起,不知所踪,现在还高居「一万一毫人」任务榜的头名。”
“好没道理。”燕辞舟十指交织,抵着下颌,道,“又不是棺中人拿着刀逼着开棺挖宝的,这笔烂账怎么能记在他头上?”
“这你就猜错了”,金徴羽摆手道,“可不是给挖宝人出头的,这群人死不足惜,敢去落叶海就得有送死的觉悟——那棺中人被惦记上,却是因为自身有古怪。”
燕辞舟漫不经意道:“有多古怪,说来听听,总不能是远古妖魔诈尸吧。”
他只是戏谑一提,谁料金徴羽却郑重其事地颔首:“也差不离。先说这棺材,它由一柄绝世神兵从正中贯穿而过,将里面人当胸死死钉住,其上还有六大绝顶高手合力打下的寂灭符咒。按理说,任何生魂都无法从中挣脱。”
“按理说?是哪样不入流的歪理?”燕辞舟懒洋洋掀起一线眼皮,嘿了一声,“术法都是人使出来的,既然是人力,便有穷时,自然也有破解之道。”
他的语调着实算不上客气,然而眉宇间却带着一股凛然傲意,犹如高山苍茫环伺,使人折腰。
“是是,你说的对”,金徴羽果然没法反驳。
他话锋一转,接着讲述:“据传,那棺中人出来后,大摇大摆,根本没打算跑,反而将棺材上的剑一拔,去海里叉鱼烤了吃。然而落叶海是何等阴气沉沉之地,生灵禁足,没有木材,于是他当即嚯嚯把自己棺材板劈开,均匀劈成一道一道的,生起了火。”
“好!”燕辞舟击节赞道,“如此一派天然率性,果真世中佳客!”
“若某一日遇见他,我也想同他交个朋友”,金徴羽笑看他,斗笠下的眸光温软明净,流转间,俨然是一庭的槐花风月、锦绣生温。
燕辞舟仿佛也极轻地笑了一声,问道:“这烤鱼怎么就让他被追杀了?”
金徴羽嗓音清隽,为他娓娓道来: “此君料想是有什么特殊的烤鱼手法,鲜美异常,甘甜软嫩,吃完三日之后,余香仍不散。「一万一毫人」的兰桨正好带人前去查看,一时被香气所吸引……”
燕辞舟有些惊异地一挑眉:“这位兰桨想把人抓回去给他烤鱼?”
“燕仙友,你又猜错了”,金徴羽意味深长地一顿,“兰桨修习了一项取物术法,四方六合之间种种,凡有实体,皆探手可得,练到极处甚至可跨越时空。该法限制颇多,每次只许取一物,所隔前后不能超过三日,地点不可丝毫偏移,诸如此般。巧的是,那天都符合。于是他果决地施法,取了烤鱼。”
但凡法术,必有反噬,这一类光听起来就神乎其技的,更是遗症惊人,属于危矣殆矣的禁忌类。
“惭愧,惭愧”,燕辞舟极缓地眨了眨眼,眉间弯起一个微小的弧度,仿佛一痕春水荡过了满池雪白的芦花,感慨,“为着一口残羹冷炙,他竟能作出如此之大的牺牲。”
“又错,且大错特错”,金徴羽耐心纠正道,“这非他本意。兰桨开始只是打算带棺材板回去复命,孰料那烤鱼太香,他一时情不自禁,手动得比脑子快,就直接拿来吃了。如此便也罢了,他偏偏食量奇大,吃完了第一批烤鱼还不满足,又打算施法再取一次。这般禁忌法术怎能频繁多用?一下子便出了事,血脉枯涸,抬了回去,至今未愈。”
燕辞舟:“……”
好一道无妄之灾!
许是他震惊得过于真诚,金徴羽知趣地默了半晌,忽而倾身过去,拍了拍他的肩:“燕仙友,试问那烤鱼的滋味如何?”
燕辞舟一挥手,信口就来:“还可以,虽然比不上拿红柳木烤,但是——”
他猛然醒悟过来,正襟危坐道:“咳咳,说明一下,我指的不是炙烤的「烤」,是考据的「考」。鱼这个字呢,五道十六州都是通用的,不仅外形生动奇特,而且横看竖看斜看倒看,都长得像活鱼,厉害吧。”
金徴羽粲然一笑,款款道:“既然此「考鱼」非彼「烤鱼」,那请问燕仙友的袍袖上,缘何沾惹了许多胡椒粉的气息?”
燕辞舟满面恺切之色,抓着自己的袖摆摇了摇:“金兄才疏学浅有所不知,洗衣的时候每次倒入一罐胡椒粉,能够保护衣衫质地——因此我才袖有余香。”
金徴羽笑得更深邃了,眉目弯如弦月:“哎呀呀,我竟不知这洗衣,还能洗出昨夜窗下的一堆灰烬和鱼骨头。”
“好吧,那棺中人正是我”,看他不依不饶,燕辞舟干脆认下了。
他复又换了一种更萧散的侧躺姿势,一伸手,烟霞被天风吹断,在指隙温存流连,“你待如何?”
半月前,他在落叶海边醒来。
醒时仿佛是从一场漆黑无垠的长梦中剥离开,双手交叠,有泪盈睫,却什么都不记得。
再一摸,棺材板上有手指生生凿刻下了的痕迹,生死落拓,字句离合。说他——茗柯君——是一个重生者,且走的是“不经过轮回的重生”,虽然样貌改易为少年,记忆也全无,却还是同样的神魂。
随后入木着五十二道划痕,一道为一年,他便阖眸沉眠了这么久。
收尾处的字句颇为果决,铿锵如高遏行云,断然道,从前种种与“茗柯君”相关的旧事,风流云散俱往矣,不必再理会。
燕辞舟心想,运气不错,竟能遇上重活一遭这样的美事。至于前半生那个“茗柯君”,哈哈,不消说,与他燕辞舟有何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