醇音入耳,吉祥猝然抬头。
她的眼瞳闪着黑晶墨玉也磨不出的光泽,仿佛潋滟流转一遭,便洄溯上古星河。
神工鬼斧制得出举世无双的珍宝,终不及造化灵秀。刚刚,穆澈是想进前一步的,但规行矩步惯了,二则也怕吓着她,便止步没动。
他看见吉祥发间的桃筠簪,想起颜不疑头上也有这么一支,统一种制式,葭韵坊的人都这样戴,仿佛一种默契的仪式。
前一句才说了往来分寸,此刻却觉得她这样就很好,见人还呆着,穆澈续道:“往后想见我,不必费这么多心思,直接找……”
想说“直接找洛诵说”,转念刚被他送人了,顿一顿,话音转成:“直接找我。”
吉祥睁大了眼,不敢肯定是不是会错了意,抿动干涩的唇,未及语,厅门外就刮进一声:“良兄!”
……十一爷,您是专门挑关键的时候打断人吗?
穆澈眼角柔光一敛,不动声色地退开。
去而复返的穆庭准扬声道:“刚刚想起一件事忘了问良兄!”
他不知是真忘了什么,还是不放心什么,一双贼眼看出情形不大对头,再要捂眼跑就欲盖弥彰,借着声量掩饰,玩味地打量起两人。
卓清府的当家人自然心思不形于色,另一人的脸,红得可就有些明显。
穆澈从袖中抽出一把竹骨扇,照着不安份的脑袋瓜轻敲一着。
随后又叫吉祥先回去,再这么站着,怕她要成一块石头了。
眼下这情形,不容吉祥追究刚刚那句话究竟是她耳误,抑或大公子口误,头重脚轻地往外走,末了还叫门槛绊了一下子。
“啧。”穆庭准看着都心悬,以往瞧她挺机灵的,和姓宁的对峙时,甚有虽千万吾往矣的孤勇,怎的面对良兄,就蠢得像只急于撞树的兔子啦?
他的眼睛在别人身上,别人的眼晴在他身上。“允臣,什么事?”
“啊?哦……”穆庭准回过神,嘻嘻道:“前些日子翻书,看到古人以纸制衣,偶动兴念,可惜试了几个法子总不成。良兄杂学精,可知这纸衣制法?”
穆澈对他想一出是一出的作派早就见怪不怪,窝回椅子里,好笑道:“大哥哥何时变好性儿了?”
穆庭准几分赖气:“自然瞒着他了,不然还什么纸衣,我直接披一身皮开肉绽的‘血衣’是矣。”
穆澈看着年少铭俊的脸,“怎么想起玩这个?”
穆庭准笑:“佛家云,不衣蚕口衣嘛。”
穆澈下颔点着他身上簇新的锦袍,“不衣蚕口?”
“呃,”穆庭准眉头皱也没皱,顺嘴胡言:“所以才要改邪归正。”
穆澈只怕他改正归邪,顿了一顿,语气认真了些:“允臣,物件虽不比生灵,亦有气象,譬如陶盂盛茶、弃爨寒食,皆是不吉。”
晋惠帝蒙尘离落,沦落到瓦盂盛茶以奉;重耳避国乱,介推明志死,出禁火寒食令,皆非吉顺之象。
六合之外圣人不言,此两件却非装神弄鬼的附会,便是武陵人作榖皮衣,亦缘起避祸。穆庭准闻弦音当知雅意,他是公子而非僧道,身被纸衣,非贫即丧,就算为免长兄得知后一顿好打,也不该胡闹出圈儿。
穆庭准偏不在意这些,敷衍地笑笑:“良兄和我大哥定能说得来。”
穆澈没有好为人师的毛病,如此便也笑笑,不拂他逆鳞。
经年以后,独在异乡的穆允臣回想这一段往事,心想这位从兄,一直是拿他当自家弟弟看待的,只不过自己当时仗着无法无天的轻狂,未尝把这隐藏的好意放在眼里。
彼时已是,万事覆水,悔之难收。
然当下的穆庭准一心只琢磨裁纸成衣,从这处讨不着法子,便道告辞。
刚转过身,略挟无奈的声音传来:“选上等越州坚皮纸,或五十幅、八十幅、百幅自试,取胡桃、乳香各一两并嫩竹内膜煮水薰蒸,热熟阴干,用枪杆横卷顺蹙着,存在无风的轩室里静待十日。”
穆庭准嘴角一勾,扭身行揖:“我就知道良兄腹藏万帙,必有法子!等做成了我送你一件。”
“敬谢不敏。”穆澈抖开扇子,加一句叮嘱:“只在你院里试试,未必能成,成了躲在屋子里新鲜两日便毁了,不可到别处招眼。”
“是是是。”给了他主意,穆庭准怎么着都行,一迭声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