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南城向来鱼龙混杂、闲人懒汉最多,是个上等人不爱去的地界,因此奴才们若想背着主子,谋划点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多爱去那里。 这日,四野昏黄,风雪漫天,酒巷深处,一蓝袍男子打帘进了家貌不惊人的铺子,避开了袒胸露乳的下等娼妓,匆匆进了间厢房。厢房内,几个乌衣侍从或跪或站守卫在房间四角,领头的阖眼倚在陈旧的春榻上,把玩着一只黄玉貔貅,一身暗红色长袍如同凝干的血。几人颈间都无甚起伏,竟是一帮太监。 为首的红袍男子身体修长,尚无一丝佝偻,脸上却如年老的宦官一样,敷着层厚厚的□□,有些像戏里的丑角,不过蓝袍男子却是不敢笑的,进了房间他便叩拜问安,接着也不起身,膝行两步递上了一本册子。 “季大人,您要的东西都在这了”,红袍男人便是季腓,当年他往三皇子处办差,嫌这张脸碍事招眼,便遮掩了起来。 季腓接过册子,翻了翻,见上面写满名姓,许多已被朱笔重重划去,所剩无几,而首页上赫然写着江耀与他季腓的名字,尚无红痕…… “都在上面了?”,他说话时尖细着嗓子,声音刺耳凉薄。 “都在,这些年但凡得过我们内司一丝半点恩情的都在上面” “朱笔划掉的果真都死了?”。 “是,没一个逃过去的,奴才查过了,都是锦衣卫直隶圣上的那波人动的手,他们最是利落” 听了这消息,季腓全身血液都因欢愉颤栗起来,杀戮的欲望叫嚣沸腾。他知道,这些人里圣人最想杀的从来是他,他亦如此,那么便相杀吧! “做的好~阿大把赏金给他” 春榻旁跪着的奴才闻言站起身,从偏桌上拿起了一个匣子,蓝袍男子又伏身叩谢,早听说这主子大方,赏人都用金元宝,否则他也不敢查那边的消息。 “行了,我先走了,你回去的时候灵醒些,别被旁人发现了” 季腓起身下榻,打头掀帘子出了酒肆,沉沉天幕下,朔风凛凛,阴寒刺骨,他抬头望向大正宫,眼里俱是跃跃欲试。 不过,圣人还不能死的太早……若早了这册子上的人他就要亲自来杀了,阿澜知道了可是会生气的…… 正癫狂间,季腓隐隐听到酒肆里的小二吆喝了一声“烧刀子酒来喽~”,可真是相应啊…… 既拿了册子,季腓便回了江耀的燕王府。此时,书房里江耀正重翻着《贞观政要》,感慨着便是太宗的皇位来的名不正言不顺,然天下却只感念他,能立不朽的从来唯有功德…… 玄武门事变与贞观之治从来脱不开关系,便是季腓不知道江耀心里想着什么,亦知道这是个好时机。季腓躬身递上了那写着无数亡魂名姓的册子,江耀随手翻了翻,猩红的痕迹刺的他目痛,他父皇怕是已神智俱无了…… “都死了?” “一个都没逃过” 季腓伸出纤细修长的手指滑过两人名姓,挑衅的冲江耀笑了笑,眼波流转,笑意盈盈,任谁都能瞧出他的亢奋欢喜。 “我心里清楚~圣人是绝不会放过我的。不过我身卑命贱不足为惜,倒是您~您说圣人会不会放过您~贵德二妃之子是没希望了,不过圣人可不止三个儿子~您想赌一赌吗?”,他压低了声音,攀上了江耀肩头,声音蛊惑而阴森,“赌一赌天家的父子情……赌一赌人有几条命?” 他又用手指虚点过那金銮殿、大正宫,指向那生杀予夺的宝座,指向那万里河山。 “您敢赌吗?”,季腓又问了一遍,语带笑意,眼角猩红,形如恶鬼。 江耀不敢赌,不敢赌这天家的父子情,亦不敢赌他父皇还剩几分神智,季腓亦是疯魔,只看季腓时不时对他流露出来的杀意,他便不敢赌……三言两语,便诱得人心生魔障,蛊惑人心之事,季腓实在厉害,他总能搅动人心最阴暗处,释放蛰伏的凶兽。 “瞧瞧你这模样……季姨那般良善的性子,怎么会养出你这样的人,合该让她管教管教”,江耀开口轻松,只像打趣。 季腓刷的垂下眼,藏住刹那间惊泄的恐慌,若是让阿澜知道他弑君弑主嗜杀嗜戮,阿澜怕是再不会认他,甚至后悔救过他……季腓又低了低身子,谄媚又讨好的冲江耀笑了笑,“殿下,奴才不过是您的一把刀,如今这时节,您何苦把我装进刀鞘呢?” 江耀快意又嫌恶的瞥了季腓一眼,凭良心说,这人确实是把好刀,尖锐凶煞,杀起人来无往不利,然而这把刀亦时时妄图弑主,从不肯安分。两人都清楚,待他登上金銮殿,他们势必是有一争的。此时,于他来说是所谋者大容不得一丝半点的浪费,于季腓来说是圣人的奴才才能权势滔天,幼主临朝方是宦难盛时…… 太监到底是太监,入宫时的那一刀,割断了他们人生的无数可能,他们便是菟丝子,永远靠攀杀他人而活,便是万人之上,也总要一人之下。 江耀轻轻拍了拍他的脸,“会背主的奴才,还不如一条好狗”。 听了这话,季腓强抑怒火,将羞辱咀嚼咽下,像海底的火山,将所有的鼎沸滔天,都被淹没在百丈深渊之下。然而愤怒到底是翻出了几个浪花,江耀亦是灵醒,颇为快意的笑了起来,“去外面跪着,想想该怎么当个奴才吧” 待季腓跪到了深深积雪里,江耀又唤另一个奴才,“小德子,你替孤跑趟林统领府,告诉他,晚间孤与他有事相叙。” “得令~”,小太监心下了然,面前却不露分毫,如今统领禁卫军,守卫皇城的正是林氏…… 恍然无觉间,风雪愈发肆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