骊水边的夏,躁动不安。 “杨先生,我拜托你的事,可是有结果了?”陆煜坐在画舫里,问眼前的人。 杨盛回答:“那片衣角,材质只是普通的云纱,虽说是江南特产,但岩城也有好几家裁缝铺有售。但……”说着,他从衣袋取出一小包东西,“但我从衣角上,提取出了这个。” 陆煜接过那一小包东西,打开闻了闻:“是香粉?” “嗯。”杨盛回答,“是月荷粉,我将衣角送到城里的香粉铺,他们辨别出来后,我买了一小包带给你。虽不是什么奇怪的东西,但这种香粉岩城上下能买得到的人不多。” “若是公孙绎,一定买得到。”陆煜接下他的话。 “可公孙绎,怎么会买女人的香粉?”杨盛反问,“除非,这是他送给他心爱之人的东西。” 陆煜皱着眉望向骊水水面缓缓荡着的波纹,他总觉得,这香粉的味道似曾相识,好像在哪儿见过。 片刻,他喃喃道:“难道,是言言?” 言言,一个看上去弱不经风,温婉安静的女子,怎会是杀手?公孙绎,又怎舍得让他最喜欢的人去执行如此危险的任务? 怎么想,都不合常理。 “杨盛,我可否将这包香粉留下?”陆煜问。 “当然。”杨盛说,“陆将军,太子殿下,一直以来最为信任的人便是将军。在下希望将军也对殿下有信心。” 陆煜听懂了杨盛的话,答道:“当然。护城军会一直寻找殿下,也会一直守护岩城,等着殿下归来。” 杨盛微微笑了笑,站起身:“那属下就告辞了,佑旻军中还有事情处理,属下也不便多留。” “等等,杨先生可否告知,这月荷粉是从哪家铺子购得的?”陆煜问。 杨盛回答:“惜香阁。” “多谢。”陆煜颔首。 “陆将军不必客气。”杨盛说完,走下画舫,解开系在岸边的一匹马,跨上快马,绝尘而去。 陆煜看着杨盛的身影消失在茂盛的芦苇丛里,抿了抿嘴。 殿下,阿晟,你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归来?岩城,已经一日比一日危险了。 陆煜走进惜香阁之时,被浓郁的香味包围。 他轻咳了一声,走到柜台前。 柜台后的老板娘看上去四十来岁,手中转着一串翠云珠,容颜脂粉相饰,竟尚有两分风韵。 “陆将军?”老板娘认出了陆煜。 “你认得我?” “在这岩城之中,谁会不认识陆将军呢?”老板娘掩起嘴笑笑,“只是陆将军似乎不常来本店,此次来是要给夫人买礼物?” 陆煜将一只翡珠镯子塞到老板娘手上:“可否到里屋详谈?” 老板娘收起镯子,道:“陆将军这边请。” “陆将军的意思是,让我们将近期买过月荷粉的客人名单写一份给您?”老板娘问道。 “正是此意。”陆煜回答。 老板娘皱起眉,有些苦恼的样子:“这购过月荷粉的客人名单我们倒是有,可我们做小生意的,也不好得罪客人。万一有客人因此找我们麻烦……” “以后陆府女眷的香粉订单,全都改到你们家。”陆煜打断老板娘,微微笑了笑。 老板娘愣了一愣,马上喜笑颜开:“当然,陆将军是我们最大的客人。” 说完,她走到墙边,翻起了书架上堆着的卷宗。 “陆将军。”老板娘将一摞有些沉甸的册子递到陆煜面前,“月荷粉是稀有之物,不管是谁要买,都要提前几天预订的,这便是订单记录。” 陆煜打开册子,翻看起来。 可一通下来,他怎么也没找到公孙绎的名字,倒是见到了杨盛的名字。 “近段时间,有没有什么南方人来你们的店买月荷粉?”陆煜问。 老板娘回答:“月荷粉原料采自初夏夜里月光下的莲尖,稀少难得。若想买,光有银子是不够的。”停顿半秒,她又说,“一般来说,我们只会出售给岩城的名门望族,断不可能售给南方人。” “那就奇怪了。”陆煜喃喃道,继续翻着册子,目光突然落到一个名字上。 杜云黎。 杜云黎,陆煜总觉得这个名字很熟悉。 “这个叫杜云黎的女子,你可知她身在何处?”陆煜抬眼问道。 老板娘听闻这个名字,愣了愣,她皱皱眉,凑近陆煜,轻声说:“陆将军去一趟落英楼,便知这女子在何处了。” 陆煜抿抿嘴,向老板娘告辞。 落英楼还是如往常一样喧闹。 陆煜走了进去,店小二笑着迎上来。 “客官里面请。”店小二将他迎了进去。 坐定以后,陆煜微微笑了笑:“一壶半牡丹红。” 店小二了然应到,倒好茶水,转身进了里屋。 不一会儿,店小二便带着一壶牡丹红回来了。 他将酒放在桌子中间,转身笑道:“客官,我家主人里面请。” 红衣先生的房门如往常一样紧闭,离门还差几尺时,陆煜转头示意店小二送到此就够。 店小二微微颔首,转身离开。 陆煜走到房门前,刚要抬手,里面就传来红衣先生慵懒如常的声音:“进来吧。” 陆煜穿过满厅的红幔帐,在红衣先生面前的案边坐下。案上置着一个酒壶,酒壶边有一盏盛满的牡丹红。 “陆将军。”红衣先生笑道,“之前都是陆夫人造访,现在换将军了。” 陆煜说:“夫人说过,先生仁义善良,乐于助人,帮了她许多,在下早就想来拜访道谢。” 红衣先生笑笑:“不敢。我对陆夫人的帮助也不过是做生意罢了,陆夫人是个实在的生意人。” 陆煜也笑起来,举起酒盏:“那也多谢先生愿与夫人做实在生意。” 他轻轻抿了口酒:“落英楼的牡丹红,的确是好酒。不知先生愿不愿意,与我也做一桩生意?” “陆将军需要什么,请说便是。”红衣先生说。 “我想知道,先生是否认识一个叫作杜云黎的姑娘?”陆煜说。 “谁?” “杜云黎。” 听闻这个名字,红衣先生微微怔了怔,随即笑起来:“陆将军应该早已知道此女是何人了吧?” 陆煜有些疑惑,摇摇头:“不知。” 红衣先生沉默片刻,终又说道:“落英楼之名,陆将军可知是取自何处?” “几十年前,落英针法,狠戾绝美,名震江湖。”陆煜回答,“落英二字,可是取自传说中貌若天仙的落英女?” 红衣先生微微笑着,看着陆煜。 陆煜忽然想起,落英女似乎姓杜。 “难道,杜云黎,竟是落英女的名字?”陆煜瞪大双眼。 红衣先生终于点点头。 “在下一直很仰慕杜姑娘,然杜姑娘行迹无常,在下方才建此酒楼作为根据,寻找杜姑娘的踪迹。”红衣先生语气稍顿,从来只有笑容的脸上竟流露了些悲哀,“却不想,在第三个年头,杜姑娘就……” 陆煜接过话:“所以,落英楼以杜姑娘之名,是为了记悼她?” 红衣先生忽然转过身,竟从袖间抽出一朵红扶桑。 他将花枝插在案上的空瓶里,扶桑立刻与满眼的红幔帐融为一体。 “在下只希望,杜姑娘能知道这世上,还有人希望她好好活着。” 陆煜沉默半晌,说:“杜姑娘生前,一定很喜欢红色吧。” 红衣先生笑笑:“没错。她喜欢红色,还喜欢红扶桑,我知道以后搭了个温棚,这样,不管她什么季节来,都能见到扶桑。” 陆煜说:“先生竟是如此重情之人,在下敬佩。” “陆将军不也一样。”红衣先生笑起来,“过些日子就是陆夫人的生辰,陆夫人虽远在西北,陆将军却还是特意为她买了月荷粉作为礼物。” 陆煜怔了怔,手不自觉摸了摸袖子里那一小包的月荷粉。 “不必讶异,杜姑娘生前也喜调香,我就也对香料有些研究。”红衣先生说,“且月荷粉又恰好是她最喜爱的香粉,在下实在太熟悉,所以你方才一进来,我便闻到了。” 陆煜不知再说什么。莫非,落英楼采购月荷粉,只是因为,杜姑娘喜欢? 他想不明白,却又看不透红衣先生的话是真情还是假意。 “陆将军要问的,可都问完了?”红衣先生见陆煜不说话,开口道。 陆煜抬眼看着红衣先生,点了点头。 “那么在下,也说说在下想要的东西。”红衣先生说。 “先生请说。” “在下希望,陆将军能帮助落英楼,一同救出晴袖那孩子的母亲。”红衣先生说。 陆煜走出房门时,有些恍惚。他坚信那天对吴歌的刺杀,一定与落英楼有关,可红衣先生的话听起来却毫无破绽。 他正艰难思虑着下一步线索要从何找起,忽然闻见一阵熟悉又奇异的芬芳。 抬眼,他见到了一个人。 夏槿。 夏槿对他点了点头,走至红衣先生房门前,轻轻敲了敲门。 陆煜愣了半秒,立刻回身,伸手要抓夏槿的肩,却被她偏身一闪,闪过了。 “陆将军何意?”夏槿开口。 “夏姑娘今日,可是用了月荷粉?”陆煜微微笑着,温柔又危险。 夏槿没有否认。 陆煜心中终于有八分确定,行刺吴歌的杀手,确是夏槿。 “夏姑娘,你还记得上次你在陆家营,我问你的一句话么?”陆煜说。 夏槿眸色微闪。 她想起来了,他问的是,柳月黎明时才死,落英楼怎的一会儿就知道了。 “我想我现在,知道答案了。”陆煜接着说,手中的剑却已出鞘,直直朝夏槿刺去。 这一瞬间,陆煜动作太快,夏槿竟愣在原地。 忽而一阵疾风扑来,红衣先生的房门竟被烈风冲开,生生将陆煜手中的剑撞到地上。 “陆将军,请赏些脸,不要在此地出剑。”红衣先生顿了顿,接着说道,“在下的门栏,是紫檀木,若是沾上了血,可是很伤脑筋的。” 陆煜收回剑,看着夏槿:“你对阿歌出的剑,总有一天,我会教你偿还。” 夏槿紧紧握着拳,眉头深锁,一双杏眼之下,面纱遮挡了她七八分的神情,却也难掩她神情间的触动。 “先生,你助公孙绎刺杀阿歌,究竟有何目的?”陆煜转过头,直直盯着红衣先生。 红衣先生沉默良久,抬起手将身旁一支燃尽的红烛换成新的。 “落英楼从不理朝政之事,天下兴衰与我无关。”红衣先生说,“但我落英楼的人,我不能不管。” “先生的意思是,落英楼的插手,只是为了你们自己人?” “晴袖的母亲在哪,陆将军想必也知道。”红衣先生说,“公孙绎不忍让他的宠妾冒险刺杀,我也不能让落英楼的孩子失去娘亲。” 陆煜心间怒火不由生起:“没想到落英楼,竟是如此不堪。先生为了一个妇人,差点牺牲了全城人的安宁,这样的善意,算什么善意?” 红衣先生不骄不怒,缓缓说:“若是连身边人都无法保护,对苍生有再多的善意又有何用?陆夫人的命,我不在乎,天下人的命,我也不在乎。我只在乎,我想要在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