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仿佛看透了我,腾出一只手来揉了揉我的头发:“有时候,失去的东西就让它们随风而逝吧,或许我这样的强求倒不是一件好事。”
他把伞递给我,从怀里像变魔术似的拿出一棵矮小的幼苗,蹲在地上将它种了下去,我看着他一点点地将土夯平,仔细地拂尽幼苗上沾到的泥土,这样的温柔与武备院的肱骨极为不符。
“这都是你种的吗?”我指着周围的梅树。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黑发上已铺了一层雪,我忙将伞举高了撑在他的头上,他笑起来:“当然不是,这儿年纪最大的一棵素心腊梅已经百年了。”
他侧头的一瞬间我似乎在他脖颈上看到了一抹熟悉的影子,像是一块玉,还是一块红黑色相间的玉……跟断炎翡特像……我睁大眼睛,可他转过头来衣领挡住后便一点也看不到了。
不会吧……皇上把我的断炎翡给他了?
不可能不可能,怎么会?
我肯定眼花了,被冻得脑子不清醒。
“心情好点没?”他笑,“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到这儿来,呆一会儿就好多了。”
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还会心情不好啊?”
他愣了愣,随即笑了,如寒星一般的眼睛却波澜不兴,透着一种运筹帷幄的骄傲,好像天下间并没有什么东西能让他乱了方寸:“大家都是人。”
这个人温柔又有分寸,还挂念一匹幼年的马儿几十年,我觉得好像走这一遭,重新认识了他一遍。
金先生点我名儿的时候,我正杵在笔杆上睡得酣畅淋漓,所以他提着戒尺,带着一副永远不变的严肃表情站在我身旁的时候,我被吓得直蹦起来,左脸上留下一个浅浅的笔帽印儿,周围传来叽叽喳喳的嬉笑声。
“达瓦公主,你来说说,刚才臣讲的这首《咏四面云山》有何绝妙之处?”
“什么山?”我眨眨眼睛。
只听四周又爆发出一阵大笑,金先生并未发火,但不代表他不生气,他将戒尺在手中上下敲打几下,耐心地说道:“《咏四面云山》。”
“只怕她连名儿都听不懂罢,”五公主温宪轻蔑一笑,然后用汉语重复了一遍这首诗的名字。
“不急,”金先生对我说道,“你先说说它的成诗年月和背景,再背也不迟。”
“背?”我瞪大了眼睛,八公主还在暖阳殿思过,没人帮我,可我又不想在这些人面前跌面儿,只好结结巴巴道,“这首诗是……是……描写一座山的。”
五公主等人再次哄堂大笑,完颜蝶人好,实在看不过去了便轻声提醒:“这首诗是……皇……的……避暑……”
我咬着嘴唇努力听,但实在分辨不清,便顺着她的口型说道:“这首诗是王二八写的……”
话音刚落,金先生就已气得跺脚,他伸出戒尺拍拍我面前的桌子怒道,“大不敬大不敬,这首诗是当今皇上咏叹承德避暑山庄三十六景之一的佳作,什么王二八王二九的,你学了满文这几月,连这区区一首短诗也背不上来吗!?”
我默默地伸出手去,金先生却没有打下来,他狠狠叹口气,“打了也白打。”
说完转身就走,刚走了两步又折了回来,“孺子不可教也。”
我气死了,想起还答应过十三阿哥要好好学满文,这样他就会看得上我了,可是昨晚吃了冻有些着凉没睡好,今天上课便打起了瞌睡,压根没听几句。
咬咬牙下了决心,我决定今晚就把这首诗给抄会。
窗外大雪纷飞,屋内虽然暖和,但久久握着笔的手也早已被冻得冰凉,我放下笔,合在嘴边轻轻吹了吹,问道:“几遍了?”
半晌没有得到回答,我转过身去,看见早已靠在暖炉旁边睡得流口水的萨梅,她怀里抱着一摞纸,被我摇醒,一个翻身坐直了,嘴里还念念有词道:“……雨过风来紧,山寒花落迟……”。
我狠狠叹口气,重又拿起笔来,“我问你,抄了几遍了?”
萨梅这才清醒过来,伸开双臂打了个大大的呵欠,迷迷糊糊地数着怀里的纸,半天才说道:“才有十九张。”
我看了看窗外已经黑透了的天,紧紧咬着嘴唇耐住性子,重又铺开一张纸,蘸了蘸墨,写道:“珠状崔嵬里,兰衢入好诗,远岑如竞秀,近岭似争奇,雨过风来紧,山寒花落迟……”,接着又忘了下面的词,我咬着笔头,细细回想着汉文的‘……亭遥先得月……’在满文里要怎么说,又想着‘亭遥先得月’的下一句是什么。
萨梅将怀里的一摞纸翻得哗啦哗啦响,然后拉长了音说道:“下一句是……树密显高枝。”
“对对对!”我松了一口气,“树密显高枝……”
这时,花嬷嬷提着一个食盒走了进来,笑道:“大小姐来了南书房没回去,奴婢们想定是在苦读诗书,便送些吃的过来。”
萨梅瞬间来了精神,跃起老高,笑嘻嘻地接过食盒来,边狼吞虎咽地捡了两块玫瑰糕吃,边说道:“正饿得慌呢。”
“姑娘可慢着点,上次去了内务府‘学规矩’,还没吃够苦么?”
萨梅一听就蔫了,默默地吃东西不说话。
我搁下笔挪到她们身边,还没把糕放到嘴里,僵冷的手一麻,糕点就掉到地上去了。
花嬷嬷碰了碰我的手皱眉道:“大小姐的手炉呢?”
萨梅连忙握了一把我的手,惊道:“怎么冰成这样?早上出门的时候太急,我忘了把手炉带过来了。”
“哎呀,”花嬷嬷跺脚,“那得赶紧去取一个来,这夜深了,天儿会更冷的,抄写文章是手头上的活计,没有手炉,就算暖炉烧得再热乎,也是没用的。”
萨梅二话不说便道:“那好,我现在就回彩月阁去取。”
花嬷嬷忙道,“走吧走吧,外面下着雪呢,地上滑的很,我帮你打着点灯。”
她们踩着咯吱咯吱的雪离去,南书房一下子安静下来,我瞧着桌上厚厚的一沓纸,叹了一口气,要什么时候才能把这首诗背下来呢?不过一想到只要背会,就能背给十三阿哥听,我立马就不累了,简直神清气爽,十三阿哥堪比清脑逍遥丸。
我歪着头靠在桌上,瞧着窗外扑簌簌落下来的雪花,这里的雪细腻温柔,边西的雪却粗狂猛烈,打在人的脸上生疼。不知阿尼在做什么,下雪了,他肯定坐在央宗殿里大口喝酒,大声唱歌。说不定良心发现,会抽个空想想他可怜的小孙女正在千里之外思念他……
墙上点着的灯突然发出滋滋的声音,闪烁了两下就熄灭了。
顿时整个南书房陷入一片漆黑之中,我愣了一下,窗外的雪落声更加清晰起来。
我摸索着站起身,回想了一下,点灯的火折子似乎搁在琉璃灯盏下面的方台上,便小心翼翼地朝那里走去,可待我摸到那儿,却发现方台上空无一物。
真是倒霉,我心想,要不就待在这里等萨梅回来吧,她们身上一定带着火折子。
可就在这时,南书房朝向北面的门突然吱呀地响了一声,仿佛有人推门进来了,我心里咯噔一下,本能地往后退,却被横亘在身后的椅凳撞得叫出声来,我捂住嘴,忙站住了,却发现除了暖炉里迸裂的火花声,并无其他声音。
我有些奇怪,这南书房是崇文殿的内书房,风不可能吹进来,这么一想,心里更是打起了鼓,犹豫着要不要出去找人。
正在这样想,窗外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影,披散着长发一晃而过,却真真实实地映入我的眼中,可怖极了。
我全身都绷紧了,但脑子还算清醒,这么拙劣的手段,定是五公主和宛儿等人想出来吓唬我的,便骂道:“有本事就别玩这些阴的,出来跟本公主打一架,我保准打得你跪地求饶。”
话音刚落,一只湿漉漉的手突然抓住了我的手腕,我吓得心跳漏了一拍,借着窗外的雪光,那只手长着又长又尖的指甲,血肉模糊的模样简直令人作呕。我顿时稳不住了,大叫一声便挣脱开来,凭记忆朝门边逃了出去。
直到跑到崇文殿外的甬道边,我才惊魂未定地喘口气,雪下的很大,没多长时间便在我头上身上落了薄薄的一层,我回头去看,漆黑的甬道里什么也看不见。
我本不怕什么鬼神之说,可刚才的那只手仍然超出了我的想象范围,我使劲擦着手腕上沾到的鲜血,拼命扼制住狂跳的心,却发现自己迷路了。刚才摸黑看不见,不知是从哪个门逃出的崇文殿,又蒙头乱跑了一气,如今在四处漆黑的甬道里,竟不知处于何方。
杜自芳闲来无事的时候总喜欢跟我讲一些中原的奇闻异事,其中不乏牵扯到紫禁城的鬼怪故事,什么冤死的宫女,消失的太监,或是自尽的妃子,无不充斥着血仇怨恨。那些离奇的情节本没有什么,甚至不值一哂,可放在如今的情景中,我只差没有吓瘫在地上了,阿尼总说我胆子很大,什么也不怕,可他老人家没有见识过这紫禁城的阴森黯然,四周漆黑一片,长长的甬道往前看不到头,往后也看不到底,我转了两圈,竟然发现自己连来处去向都分不清楚了,大雪纷然,竟一点人声也没有,我摸着湿漉漉的墙壁本能地往前挪动脚步,却突然被一双手摁住,没等我叫出声来,已被这双手一把拽入了墙壁上的一道门内,跌在了厚实的雪地上,我惊慌失措地爬起来,就看见前方的断壁残垣里染着血红色的亮光,三个披头散发的女人站在我面前,满面血污地看着我,我坐起身来连连后退,那三个女人却朝我冲了过来,连推带拽地要将我拖入那处破败的殿宇内,我抬起脚来踢开左边的女人,没等转身跑开,又被另一个女人拖住了,“救命啊!”我还未喊出声来,便被捂住了嘴巴。
那几个女人将我拖到四面透风的屋内,屋子正中央摆着一口硕大的铜缸,里面堆着厚厚的雪块,一个年老的女人正往里浇滚烫的热水,另一个看不清容貌的女人坐在铜缸旁边,正拿着一把短刀,在一点一点地割手臂上的肉,割下来便扔入缸里,血液顺着她的手腕流入雪水中,滴溅到缸壁上,再加上这屋子里充斥着的无端恶臭,我差点就吐了出来。
拖着我的女人将我推搡到铜缸旁边,倒水的老女人用浑浊的眼珠看了我一眼,然后对那女人说,“脱了。”
那女人二话不说,上前来便撕扯去了我的外衣,老女人拽住我的手,褪去我轻薄的底衣,露出左肩来,她的力气大得可怕,从怀里摸出一把刀,然后毫无迟疑地在我左肩后背处划了下去,冰冷的刀片瞬间穿透了我的皮肤,从刀口渗出来的血珠子滚落到铜缸内,融入到混浊不清的雪水中,疼痛彻底驱逐了寒冷,可那女人丝毫不在意我的颤抖,将手里的刀转了个方向,在我背上画起了花样。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我几乎没有时间去害怕去猜测或者去想逃跑的方法,便已被她们几个伤的连痛都喊不出来,咽在了嗓子里。
就在这时,一个黑色的影子突然跃进来,他飞身上前踢翻了拿刀的老女人,指着要冲上来的几个女人喊道:“你们反了不成?”
可那几个女人根本不知什么是怕,她们疯了一般朝着他跑过来,只见他避开一个,踢翻一个,扭着另一个的胳膊气得乱骂。
我以为救我的是恰骨伊,可冷静下来仔细一想,恰骨伊不能进宫,他没办法在紫禁城内的范围保护我。然后又一想这伟岸勇猛的身姿到底是哪位侠士,就在这么想着的时候,救我那个男子转过头来对我一笑:“别害怕,有师哥在。”
我差点吐了出来,钱晋锡又在卖弄他自以为迷人的笑容。
没等我说话,从地上爬起来的老女人已经手握尖刀站在钱晋锡身后了,我喊道:“你小心背后!”
这时一只手从我身后拉住了我,轻声道:“我们先走。”便拉着我跑出了这座可怕的殿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