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气急败坏,这件事愈发蹊跷起来了,仿佛成亲那天的事只有我一个人记得,秦家大院,秦公子,董姑娘,还有莘夕,他们全是活生生存在过的人,可现在却一丝痕迹都不剩下。没理由的,我不相信。我喃喃自语怔忪了半晌,突然想到我不是唯一一个见过这些人的,杜自芳也见过,便提起脚就往回跑。
回谦府的路上又迷了路,所以到的时候天已经快黑透了,几缕橘红色的晚霞挂在天边,显得凄凄凉凉。
府门大开着,华灯已上,杜自芳在院里焦躁地来回踱步,两边站着几个捧着灯笼的仆从。
我气都没喘,直接冲到杜自芳面前,连珠炮似的问道:“杜自芳,那晚你也看见了吧?秦府的喜宴,秦公子,不对不对,你去的时候秦公子已经走了,但那位公子你肯定看见了,是不是?”
杜自芳看见是我,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眉间的皱纹疏散开来,“大小姐,您跑到哪里去了?”
“你别管”,我急道:“总之,你回答我你看到没有?”
从正对着院子的花厅里传出阿妈冷冷的声音:“他不会回答你看没看到,因为这个不重要,也没有必要。”
我吓了一跳,这才发现刚才竟然没有注意到灯火通明的花厅正首坐着阿妈,身上披着厚厚的貂毛大衣,颈间还围着淡绿色的围脖,身旁站着几个伺候她的嬷嬷丫鬟,她捧着手炉,目光如炬地看着我。而穿着我衣服的萨梅,正跪在花厅中央,回过头来看着我,嘴巴悄悄地一张一合,似乎在说:“完了,这回完了。”
“你去哪儿了?”阿妈厉声斥责,“竟然和你的丫头串通一气,无视我的警告私逃出府,你有没有抬头看看天,现在是什么时辰了?作为一位大家闺秀,这个时辰还在外面的大街上浪荡,成何体统……”
我从最初的惊讶中缓过神来,竟然真的抬头望了望银黑色的天空,“我又不是为了玩才出去的,我是……”
她厉声打断我:“还敢狡辩!”
我急道:“你得听我把话说完呀,阿尼就总是听我把话说完,我……”
站在我身旁的杜自芳悄悄地扯了扯我的衣袖,没让我把话说下去。
阿妈站起身来:“我不是你阿尼,你阿尼教不会你的东西,我得把你教会。你有重任在身……你……”她没有继续说下去,顿了顿,“如果你不学会这些,在这个京城里,将会生存不下去。”
夜已深了,我蜷着腿坐在帐篷口,怔怔地看着摆放在面前的喜鞋。他曾说,这是只能在卧房里穿的鞋,可是我却穿它在外面跑了一整天,乳白色的鞋底彻头彻尾地脏了,任萨梅如何擦洗也弄不干净。深沉的夜空中斑驳地点缀着几颗零落的星星,月牙细得让人心疼,似一块玲珑剔透的玉儿,一碰就会碎。
说真的,自从来到这里,我有点分不清梦境与现实,我就像一只撞入了雁群的老鹰,百般不合群,万般不舒适。阿妈的话中有话,让我一头雾水,我追问她什么是重任在身的意思,可她却“逃”一般离开了花厅,甚至忘记了惩罚我。
“啧啧啧”一道黑影挡在我的视线前,萨梅端着一碗白稠浆糊,拿着一支毛笔,准备把浆糊刷在鞋底上。“我就不相信这样都遮不掉!”
“梅儿,你说我是不是生病了?”我歪着头喃喃道:“为什么一整个大院的人会在一夜之间消失的无影无踪,难不成是我的幻觉?”
萨梅鄙夷地看我一眼:“我就知道你肯定在外面有事儿,否则怎么会平白无故穿这种不伦不类的东西。”说着晃了晃手里的喜鞋。
我如醍醐灌顶般猛然醒悟过来。就算那晚的人,酒,甚至月光都是假的,但这双鞋子可是真真正正存在的,杜自芳不帮我证实不要紧,只要有了这双鞋子,那晚的点点滴滴都绝不是幻觉。
萨梅边低头刷鞋子,边低声轻吟,慢慢哼起歌来:“天蓝云美湖水清,我的家儿在拉萨,多吉帕姆护佑我,唐拉纳木措捧着我,日间马儿铃铛响,夜里星星同歌舞,那火啊……那水……要数世间最美最美,拉萨当先无人说不。”
我迫不及待地摸出那只刻着我族图腾的鹰哨。站在院中,开始甩手中的鹰哨,越甩越快,渐渐地,鹰哨发出空灵的声音,不响但传得很远,那是森林和河流喘息的鼻音。
没过多久,一抹黑影跃到墙头,电光火石间已落到我面前,单手行了大礼。
恰骨伊是和硕特的鹰王,是阿尼坐下最得力的鹰首,翻墙越壁、跟踪盯梢样样精通。只是传承猎鹰一贯的规矩,从不以真面目示人。阿尼派他暗中保护我的事,只有我和萨梅知道,连阿妈都被蒙在鼓里。
我背着手走来走去,“我有一件事需要你帮忙,在京城的南边有一条巷子叫潘家胡同,胡同里有一户门头没挂牌子的大院。大前日那户人家刚办过喜事,可如今却搬得空无一人,让我好生奇怪,你去打听打听到底是怎么回事,可以的话再找出那户人家搬到哪里去了。”
恰骨伊二话没说就消失的无影无踪,留下惊地下巴都要掉下来的萨梅。“公主,你竟然让鹰王去打听别人搬家的事儿?”
我没空听她叨叨,满意地回房了。萨梅却不依不饶:“那天晚上你究竟上哪去了?到底要什么时候才告诉我……”
天已转亮,花朵嬷嬷在外面敲门的时候恰骨伊还是没有回来,我绕着桌子不停地转圈,萨梅已经问了好几次要不要开门,我急躁地摇摇头,再等等。
她们消停了一会儿,反而变得更加急躁起来,已经开始抬高声音叫大小姐,我生怕再让阿妈听了去,只会把事情闹大。
正踌躇间,恰骨伊已在我面前。
生生不息的天地间,万物瞬息万变。在这白驹过隙,波谲云诡的岁月长河里,要做些什么,才能让世事不改,人心不变?这不是贪婪,只是害怕,昨日还一同畅饮欢笑的人,却突然间如晨露般消失不见。这让我多多少少感到无处安放的失落。
秦家彻底从京城消失了,没人知道他们的去处,就连那夜的喜事,也只有少数人表示确实听到过锣鼓鞭炮声,但不清楚内情。大屋一直都在,闲置多年,没人清楚大屋的主人是谁。那晚宾客挤满了大院,喜婆洒了大半条街的糖果,怎会没人知道?我真想捂着脑袋大叫几声。
“七月,跟着我。”阿妈扶着她的贴身丫鬟素心转过身来,有些不耐烦地说道。
她穿着一袭淡蓝色洒碎花的旗装,踩着金线云纹绣的月白色高底旗鞋,肩上笼着花锦披肩,如意襟上绣着粉色的桃花。挽高了头髻,坠着一根金色的步摇。
她把我送到马车前便止步了,我奇怪道:“您不去吗?”
她摇摇头:“杜自芳会送你过去,到了皇上那里,要记得花朵嬷嬷教习的礼节,不要乱说话。”
我把抱怨声咽进肚里,早知道你不去,我也不想去,原本想见的皇上想吃的糖葫芦驴打滚都被一场突然消失的婚礼搅得失去了所有的兴致。
路上杜自芳告诉我,虽然阿妈是先太皇太后钦封的外姓格格,和皇上是义兄妹,但却已经十八年没进过宫了。
我抬头看着眼前金碧辉煌的红墙黄瓦、殿宇楼台,高低错落间一瓦一柱都雕梁画栋,置身其中,深觉自身渺小。展眼望去,高高伫立的大殿上挂着一块烫金牌子“乾清宫”,分别用汉文和满文写成,门口的台阶和门廊是用大理石和汉白玉镶嵌而成,用手触摸,冰凉入心。什么样的人才会住在这个用金银财宝铺就而成的宫苑之中?这里虽然宛如仙境,散发着不可僭越的高贵,却也透着渗人心骨的神秘。我只觉得这儿阴冷得很,似处处都拒人于千里之外,甚至站在两旁的禁卫军都仿佛是石头变成的,个个一动不动,连呼吸都微不可察。
我的倒影隐射在泛着微光的汉白玉地板上,就像融入了这个冰冷的异界里。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皇城将布衣百姓隔断在宫门之外,也将多少宫闱中人的希望和自由断送。我站在这座宫城的正中央,一时间心摇神离,有些怯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