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珧垂下眼帘,看了看承足上雕着的麒麟瑞兽,明亮眼眸在灯火映照下多了几分幽深。
她记得清清楚楚,当年虞弄舟命人敲开公主府大门,将她从里面押出来时,跟在他身边最近的人,就是大理寺卿宣重。
既为他人鹰犬,姬珧当然没有半分怜惜之心,在驸马回来之前将宣氏一锅端了,就当是她送他久别重逢的大礼。
但这个清正廉明,刚直不阿的宣重,竟然背叛皇族投靠虞弄舟,姬珧还真想亲眼去看一看。
“本宫乏了,”姬珧冲他摆了摆手,“你下去吧。”
薛辞年没有迟疑,弯身应是,退到屏风旁边才转身,珠帘发出轻响后,姬珧收回双脚,翻身躺到床榻里面。
玉枕被她摔了,她便枕着被子阖上眼,可这一夜,竟然再也无心入睡。
第二日清早,姬珧命侍女为她梳妆,虽然昨夜睡得不好,精神却还尚可。她换上一身烟色暗花细丝褶缎裙,头上戴了一副凤珠金头面,宝相庄严,却没沾染半分俗气,更衬得人尊贵无俦。
出府时外面正下着毛毛细雨,薛辞年撑着一把油纸伞站在她身侧,一直将她送上马车。
姬珧扶着薛辞年的手,踩着脚蹬上去,余光瞥到了他微湿的肩膀,想了想,张口道:“你也上来吧。”
薛辞年似是没想到她会这么说,神情略一恍惚,下意识抬眸看她,又惊然自己太过逾越,垂下头,静静跟着她钻进了马车。
姬珧没留意他几度变化的神色,坐稳后便让车與先行了。府兵跟在马车后面,飒拓的脚步声惊扰了整条长街,清晨时街市上已有烟火气息,看到公主车架,百姓纷纷躲远,就害怕冲撞贵主,丢了性命。
偶有议论声透过马车传进里面。
“声势这般浩大,公主殿下又要做什么去?”
“嗐,你不知道吗?昨天宣府被封了!里三层外三层,连个苍蝇都飞不出去!”
“啊?宣大人犯什么事了吗?”
“谁知道?殿下什么时候做事需要理由了?不是向来随心所欲,想办就办?就是可惜宣大人了,本来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好官来着。”
姬珧轻挑起帘子,听罢后才放下,有些好笑地看着薛辞年:“本宫在世人眼中,便是这样吗?”
语气里几分随意,似是没将那些话放在心上,薛辞年却皱了皱眉:“世人愚钝,不知殿下用意,那些话不过是信口胡言罢了。”
姬珧不置可否,心中倒觉得那些话也并非都是胡说。
她父皇重病崩逝之前,曾当众命人宣读遗诏,将风雨飘摇的江山交给年仅六岁的太子姬恕,同时让她暂代姬恕总理朝政。
从那时起,她便总忧心自己弹压不住朝中那些心思各异的老狐狸,因此不遗余力地折去可以威胁姬恕帝位的朝中势力,用什么理由的都有,罗织罪名、罔顾事实的时候也不少。
在百姓眼里留下这样的印象也不奇怪。
姬珧没有再说话,马车悠悠驶向前方。
过了半刻钟,马车停在宣府门口。
只效忠于皇族姬氏的金宁十八卫在雨中伫立,长刀悬于腰间,目不斜视,肃整庄严。
姬珧刚从马车中探出身子,近卫便训练有素地扶刀跪地,齐声道:“殿下圣安!”
“平身。”
雨势比之前大了一些,姬珧仰头望了望灰蒙蒙的天,愁云惨淡。
她收回视线,扶着薛辞年的手行进宣府大门。
宣家所有人皆被五花大绑押在院中听候发落,许是跪得时间有些长了,所有人神色都怏怏的,失魂落魄地低垂着头。
姬珧走到回廊上,倚着美人靠坐下,不疾不徐地整了整衣袖。风雨不及她这里,外面呜咽声不断,她却雍容端庄,行止典雅,连裙裾都没染上半点泥尘。
廊上廊下,一根立柱便割裂了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
姬珧侧着身,展臂搭在美人靠的栏杆上:“小十八,审出什么了?”
廊下一个身穿紧身黑衣,披着暗红色披风的少年一惊,然后急忙抱拳回话:“回殿下,宣重什么都不肯说……”
十八有些惶惶不安,姬珧却像早就预料到了一样,脸上没有半分不快。
她瞥了一眼廊下泥泞中跪得笔直的中年男子,虽然低垂着头看不清表情,却也能从那没有弯了半分的脊背看出他的嘲讽、轻蔑……还有发自内心的不服。
姬珧笑了笑,挥了下手:“算了,不说就不说吧,人都杀了,罪名稍后再安也无妨。”
她说得随意,声音经风一荡,落入耳中便有些不真切,宣重脊背一僵,蓦然睁大了双眸,抬头看向她,终是忍不住大声吼道:“殿下这么做,就不怕引起群臣激愤吗?”
他的质问声那么义正辞严,好像自己做对了一样。
“宣重,”姬珧喊了他的名字,正好截断他的尾音,带了一丝不容忽视的威严,“你自己犯了什么错,应该心知肚明吧?”
宣重瞳孔微缩,浑身一震。
“本宫只给你一次机会,”姬珧眼底的笑意没了,只剩下雪山之巅的浸透骨髓的寒意,“是你自己不要的。”
宣重望向廊上那个慵懒随意的女人,张了张嘴,却忽然一瞬间天地无声,只见她红唇轻启,淡笑着看他,说了一个字。
口型是——“杀”。
宣重急忙转头,就看到那些押着他们的侍卫齐齐抽出腰间长刀,将武器高高举起,没有一丝犹豫。
可就在刀要落下时,角落里突然传来一把清冷嗓音,毫不掩饰话里的讽刺。
“公主行事如此狂悖跋扈,不分青红皂白,大禹迟早会亡在你手上。”
十二正要扬起武器,听见这话眉头一挑,心想上一个这么讽刺我家殿下的人坟头草都两米高了,我还能让你有命活?这么想着,那重重落下的刀锋便行云流水地挥了下来。
却忽然听到廊上传来一句夹杂焦急的喊声。
“十二!住手!”
于是十二在千钧一发之际停下动作,刀刃冒着寒光,正落在男子头顶上方不足一寸的地方。
抬头疑惑看去,就见公主殿下不顾细雨,绕过回廊匆匆行下台阶,踩着污泥走过去,一贯清冷的脸上此时布满惊讶。
“你再说一遍刚才的话。”
她看着十二刀下跪立之人,眸中闪过急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