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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白琴书入京

长风入室,仲秋的天儿不觉闷热,却总也不算甚合人意。  枢问堂后堂里,白琴书卧房中,铮然一声琴响,犹如何人用了十成十的力道,直将这琴弦将欲抚断。  恍然回神,如今已是八月之初,照节气,本该除燥润肺才是,只是这宁陵城里,如今已然不需要了。  其实,早在两年之前,便已然不需要了。  师傅来了宁陵这几年,有病医病,无病养身,如今这宁陵城内莫说病痛,便是偶有小恙都也稀罕。  这是年前她的徒儿若水的一番话,当时当日,她还问过,单凭师傅这身本事,纵不是上了玦都城里,多开几家分堂总使得,有道是人人皆往高处走,怎的到了师傅这儿,便终日里都是一样?  彼时彼刻,白琴书只含笑莞尔,言一句若师傅离了宁陵,宁陵百姓又当交予何人?然此语亦不过说与人听,为掩众人之口罢。  若水丫头素来是个单纯心性,凡事总不会如何多想,何况白琴书为她恩师,自又不会多疑上一疑,哪怕这言语之间漏洞百出,于自家师傅,她总是信的。  宁陵百姓,年初便已无人上门。师傅莫非不知?  宁陵百姓,无人不识白琴书,总归这枢问堂在,宁陵以内,旁的大夫,便都显得庸碌无为了。  师妹心性稚嫩天真,这话却如何又哄得过他?若泯虽与若水同日拜入师门,毕竟年长一岁,且经了些世故,自然知晓师傅此举是为何来。  宁陵无人抱恙,枢问堂却也日日忙至深夜。更甚之时,竟比年初还要忙碌,枢问堂开了十年,慕名而来之人有多少,周遭城乡里头,疑难杂症找上门来的又有多少,师傅可曾数过?  既是情状若此,缘何就不愿再设分堂?  缘何就不愿再设分堂……  纤纤素手抚上瑶琴,不拘指法滑冲而下,这一声运足了指力,似是回应风动琴弦的铮铮。  瑶玉三五载,策马入京都。  扬鞭打马并骑而行,才入洛虞东,端的便是一片流光溢彩,诗酒风流。  :“人言天家富贵地,今日得见,果真非比寻常!”  乌溜溜一双眼睛如玉面镶珠,生而璀璨,夺目非常,此一时由衷惊叹,却将这天生性灵的一双眼睛,凸得直要掉出眼眶子去。  :“再往南边去,更有好的等着你。”  一时未察,便就只这么一句话的功夫,这妮子那还有人影儿?白琴书定睛一,但只见前方人群熙熙攘攘,遂下了马,安步而行。  大街上叫卖声不绝于耳,人人摩肩接踵,虽是热闹至极,可她素来也不爱这般人挨人的盛况,便只牵着马儿往前走去,所幸那妮子虽是常年信马由缰,到底有得几分底,白琴书便也不急,只由得她撒欢儿了去。  :“一捆冰丝,你便要我万金!”  白如织瞪大着一双眼,十足十的不可思议。  冰丝虽贵重,可在这洛虞东城,到底也不算稀罕。达官贵人人人制衣皆用的丝线,怎的便如此漫天要价?  :“置物自有所值,小老儿也并非强买强卖,这位姑娘,缘何如此惊诧?”  面前老头儿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偏偏白如织又寻不得空隙反驳,一时间上手便要去拿。  天子脚下,当真若敢强买强卖也是奇事,只是这样强词夺理,哄骗外乡之人,真便是当她如织姑娘不识货了!  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白如织心下冷嘲,待就要顺手摸走冰丝之时,忽而顿住。  便又听那老头儿沙沙笑道:“姑娘,如何?”  深海鲛鱼骨,其性温凉而不寒,本是当世难得一见的奇珍。  而这奇珍,此刻便摊放在市集货架之上,供人挑拣。得知这冰丝一价万金,凡知情者,无不暗生鄙夷,更有好事之人,连番多次言语挑衅,目光奚落。可这卖货之人,终究不为所动,甚至连价钱都不肯略降一降。  难怪,难怪……  眼前丝线,乍看之下,不过寻常尔尔,凑近细瞧,亦不觉其中精妙,待亲要上手摸上一摸,丝丝凉意渗入肌骨,方知其置卖于贵人之地,要价万金的缘故。  :“无价之宝,单卖万金之数,这买卖老伯可是亏了。”  娇声一笑,玉面似芙蓉花开,如织刻意压低了声音凑近。  传闻,上古之时,天地之间有神而无人,怒海之滨,有鲛鱼一族,死后身魂归于天地,汇入山河。由是代代相传,其魄凝于鲛骨,散入后世诸海。  千百年来,多少人终其一生寻而不得。若非因缘际会,如何得之一见?  此宝贝,非至深至澈之海不可得,况其效用……  :“今日这冰丝,我全要了。”  不大不小一声响,白如织顺着那双拍下万两黄金的手望去,倏忽转头,便又是一阵气急败坏。  :“琴书姐姐~~~”  :“怎么?我们见多识广的如织姑娘,今日却要为这一包冰丝与我相争?”  白琴书语中含笑,低回婉转。  :“那冰丝,用的本是鲛鱼骨。”  悄声耳语,白琴书自知这话是说与自个儿,只因这洛虞城中,达官贵人虽显赫,金银绫罗亦见得不少,终无人识得鲛鱼骨。  :“鲛骨可入药,你若唤我一声姐姐,便尽早断了拿它制衣的念想。”  深海鲛骨若叫她尽由着性儿去,一针一线还不都做了衣裳?到时莫说是天降神兵,便是药渣子怕都没剩的。  :“琴书姐姐~~~”  如织扯着白琴书的袖子,一扬一落轻轻甩着。  :“深鲛鱼骨性温若玉,凉而不寒,可曲可直,自是举世难得的好东西,如此好的宝贝,如织岂会一人独占呢?”  白如织垂眸,似有极深的失落难言。  :“若如织得了此物,必是第一个想着姐姐的,只是……琴书姐姐见了此物,却将如织抛开了九霄云外,到底如织与姐姐不是同胞,异父异母之人,原是这样远的。”  此情此景,换是谁人,心早软了半分,哪里当真计较?白琴书却故意沉了声音:“如织既是早想好的,不若现下便将这鱼骨让与表姐,左右早晚都是一样。”  眼见得白琴书眉眼弯弯,显是分毫不为所动,白如织只叹一声到底是家中看得上的人,外物表象,竟不能动其心绪。  :“想是想好了,只是如此一物万金不换,姐姐却拿什么来赏我?”  白如织一对瞳仁滴溜溜转了几转,笑眸一瞬弯如残月,倒叫一路行人,不由心生怜爱。  多年未见,妮子脾性未长,这琢磨人心的本事么,倒是愈发长进通透了。  :“千金万两难换的物什,却叫为姐如何赏你?”  枢问堂中从不设些珍宝古玩,虽奇珍药材多了些,到底也不足这样贵重的赏法儿,白琴书一言含笑,暗中早窥透了这丫头的心思,必是舍不下这样难得的宝贝罢了。  :“冰丝千万卷,颐待佳人归。”  一溜儿尘土飞扬而起,耳边马蹄阵阵,须臾已至眼前,待要细瞧,方觉这人通身上下,一应儿的素衣白裳,非是布衣人家,白如织仔细辨认,认出这衣上云纹,乃是玦都贵府方可形制的纹样。  玦都有四府,清贵不寻常。  白琴书本出自玦都白家,若从头论,还需从云溟一国开国之事讲起。  尝听人言,云溟始帝开国前数十年,天下分崩,各国群雄并起,贤士各为其主,连年战火不休,百姓流离失所,惶惶而无可终日。  数十年后,始帝收列国,治九州,教化黎民,乱世由治。  而在这其中,首屈一指的,便要数现今民间传诵的“希夷神女”了。  传闻希夷神女本是天之极处,西山终冥之地的神仙,因混沌之时,天地之间鬼魅盛行,异兽邪物横出,白希夷观世间乱象迭起,分出三分魂魄,以一己之力将这些神鬼引入西山,终年封存,方有今世太平人间。  这本是人间口口相传之说,希夷神女从不踏出西山天之极处,亦未见有人探寻了去,大抵是那里神魔肆虐,无人真欲往生的缘故。  :“白希夷这个女人,论辈分你还需得叫她一声姑奶奶。”  多年前初彦好不正经的一番话,拨开了云溟有史以来,头一份奇女子的胸襟。  彼时白希夷还是一国公主,那时候天下大乱,你也知道,乱世之中,自立为王,拥地成国的,自是数不胜数。  白希夷一十四岁开始带兵,用兵善行诡术,常于无人察时取上将首级,征战大小无数,声名震入九州。  那时候云溟始帝收服各国,征战正到了拂凝国,驻军扎营百里,军容齐整肃穆,始帝见军士安顿已毕,临时起意便离了营帐。  拂凝国中沧涟河,水质清明纯澈,拂凝国的小公主白希夷,自幼时常爱往河中游玩,这一日里,始帝萧行行至沧涟河边,解衣正欲沐浴,尚未下水,却见河边有美一人,正赤着一双纤纤玉足击水而歌。  :“戎车既驾,四牡业业。岂敢安居?一月三捷。  驾彼四牡,四牡骙骙。君子所依,小人所腓。  四牡翼翼,象弭鱼服。岂不日戒,猃狁孔棘。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美人和声而歌,未有寻常妆钿之语,反是离情家国征战,倒也称得一奇。  其曲哀而婉婉,天然自成一家。  萧行一步步踏歌而行,自云唱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正当时浪子意气,少年风流,彼时彼刻,谁也不曾想过,隔江而峙两军对垒,一卷《诗经》对流水,两个人就这么有问有答,定下了终此一生,注定叫后世中万万人歆羡的缘分。  彼时彼刻,白希夷还只是白希夷,正如萧行,亦只是萧行。  自此而后,白希夷率拂凝国举国归降,萧行未曾费一兵一卒,未曾用一谋一策,因得了“希夷神女”为妻,而拂凝人心尽归焉。  :“说来,你们白家这位姑奶奶还真是了不起,自她嫁予始帝萧行起,萧行一路率三军,踏九州,万万里山河尽归指掌。奇谋诡兵,却叫人防不胜防。”  从前的萧行虽也有一身本事,到底于谋策之上,还差了好一截去。  当时当日,谁也不曾料到,从今而后的数十年,萧行与白希夷,不论行军打仗,亦或高居庙堂,在朝在野,皆是出则一对入则双,始帝萧行在位四十二年,阅尽史官之笔未见再纳一人,由生而死,终此一生,身侧都只有白希夷一人。  ——投我木桃,报之琼瑶。萧行,今日我嫁了你,拂凝国便为送嫁之礼。——你知我认定了你,这一生便只一个你,既娶了我,你这一生,便再不能有别的女人。  ——你既志在这江山,这天下,我取来送你便是。  一抹浅笑轻漾无痕,这本是新婚之夜夫妻私话,皇家密辛由来价值连城,只可惜这段话史官不知、野史不详、轶论不载,民间便更无人晓得。就连身为白家嫡脉长女的自个儿,也不过偶然闻得一二罢了。  而至于当时当日始帝萧行如何作答,已再不可考,终归白希夷身为云溟一国开国皇后,在朝在野,与始帝共称得上是一对明君贤后,佳偶天成,追根溯源,后世子孙代代皆由其所出,亲教亲传,真正才担得起“国母”二字。  至此人心向背,玦都白府尽揽声望如是,代代家训相传,自不会落了谁人下乘。  回忆总是久远而绵长,待得白如织回过了神,方察觉一向从容的琴书姐姐,竟为来人一句话,便也难得的怔忡半晌,默然未言一字。  只一刻,冰丝飞速射去,巧笑顾盼,口中只道:“我瞧瞧哪里来的谪仙人,竟这般勾得人魂不守舍去。”  冰丝一动,白衣缈缈便至,不偏不倚,正正立在如织跟前。  冰丝鱼骨,韧性至极。适才虽不过戏耍之言,却到底当真运了几分气力,眼下他虽未挣脱,但凭着这份飘然落地而不费力的本事,恰恰正应了几分谪仙气度,况,这人模样生得,当真不似世中人。  淡笑若轻风,广袖盈盈一拜。且看这样细致的做派,断不是哪家小门小户的礼数。  果不其然,白如织方才思量,来人一语,便似是石破天惊,虽清清淡淡,到底如雷贯耳过。  :“苏瑜见过姐姐。”  :“你是……瑜儿?”  苏家人自始帝起,便是累世公卿,位极人臣之数,尊荣显贵之家,殷家虽同属此列,却到底文武不相同,虽同朝为官,殷家为武将,苏府却是文臣。  ——  :“武将文臣,皆是为国为民,又有何区别?”  :“一个是御前侍奉尽心尽力,一个是沙场浴血拼死拼活,你说有何区别,嗯?”  :“文臣御前侍奉,圣心可见,武将沙场浴血,天威难测。”  多年前与初彦的一番对话,这小子虽是一口一个花生豆,飞着白眼吐出来的,却到底将如织点了个通透明白,文臣武将,哪个白费力,哪个易讨好,高下一时立判。  这也便是玦都四府,白苏殷柳,苏家仅次于白家的缘故了。  白家如今除却承了一个希夷神女姑奶奶的虚号,人前左右尊贵些,只单单计较起来,算一算府中金奴玉婢琉璃瓦,怕就比之不及。  显赫之家犹如大厦易倾,稍不留神便是功高盖主,可这些年来,苏家人一向待下宽和,侍上恭谨,百年家规屹立不倒,君子恪守本分,体察人情,才免去了许多小人是非,圣心猜忌之祸。  苏府一门文臣,十有八九皆承了相位。而上一辈的国公里,苏家正统嫡支的公子,却出了两个隽才。  一是前任宰辅,苏陌霖苏左相。想当年,苏左相凭一己之才,未靠家中长辈亲友,身为次子,不曾承袭公爵之位,却是自个儿一步一步,也走到了人臣至极的位子。  还有一个,便是承袭了公爵位,苏府嫡出的长子,圣心倚重,多次私下垂询的监察御史,苏郦之苏大人。  苏御史膝下一儿一女,华表风采于外,蕴养品格于内,又应了这样的出身,端的是才名显贵,举世无双的璧人儿。  握瑾怀瑜,也只有这样的人,才真正不算辱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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