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景行还没反应过来,皮带就劈头盖脸地抽了过来,抽的又急又狠。 他本能地抬手护住头脸,心里有一丝错愕。从小到大,他没少挨过打,可打的这样狠,还用了皮带,尚且是第一次。 疼痛迅速发散开来,周身都是火热的灼痛。 乔父气得声音都变了调:“叫你不学好!叫你不成器!老子今天打死你!” 老旧的房门被拍的“啪啪”响,门框上陈年的灰尘“簌簌”往下落。乔妈妈带着哭腔的声音隔着门传来:“乔海川你开门,你不能这么打孩子!你让我进去!” “闭嘴!”乔父怒吼,“慈母败儿!今天我管教我儿子!你不许管!” “那是你儿子,还是我孙子呢!我的话你也不听吗?你把门打开!”外婆的声音有些颤抖,却是难得的焦急和严厉。 “妈,他都跟小流氓混在一起了,还不该管吗?”乔父一跺脚,大声回道。 “严冬不是小流氓,他是我兄弟!”乔父的话深深刺激了乔景行。他倔劲上来,心想:这事我是有错,你要打便打,但是不能这么侮辱严冬,侮辱我和严冬之间的兄弟感情。 于是他大声回应,“他跟我,就像薛军叔叔和你一样!是兄弟!” 薛军,这个突然被提起的名字如一把尖刀,猝不及防地深深插进了乔父的心口,他整颗心痉挛着疼痛了起来。 那段炮火连天的日子,那张再不会老去的脸。 他的下半身早已血肉模糊,整张脸焦黑一片。他躺在那,动不了也看不见,犹自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声音撕裂了一般 :“乔海川!替我照顾我爸妈!!替我活下去!!!别忘了……”余下的话语被淹没在新一轮炮弹声中。 乔海川被气浪掀翻在地,待被人从厚厚的泥土下刨出时,满耳满脑只余一片“嗡嗡”声,整个世界似乎都被隔离。 只有脸上和着泥土的泪水是真实的。 薛军,那个从小在一个大院长大的兄弟。他们共穿过一条裤子,分吃过一个馍,轮戴过一顶军帽;他们一起上树掏蛋下河摸鱼,一起在外头闯祸然后回家挨打,一起跟在漂亮姑娘后面吹口哨;他们一起上学一起参军,然后一起去了南方战场,一腔热血满心豪情。最后,只有他一人回来。 那一年,两人一起翻窗进到贴了封条的图书馆,打着手电在里面瞎转悠。薛军随手翻开一本《诗经》,然后看到了那句“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嘿,乔海川!”他压低声音喊,“看看这句,我小时候好像听我妈念过,感觉特大气!要不咱们约好,以后生了儿子,就一个叫景行,一个叫行止。两人名字连起来就跟兄弟一样,还显得特有文化……” 乔父微微俯身捂住心口,眼圈都泛了红。他盯着面前的儿子——如今只有“景行”,再不会有“行止”了,可这个“景行”居然这么不争气! 愤怒和失望席卷了他,似乎浑身的血都滚了起来。他重又举起皮带,更加使力地抽了下去,大有不打死不罢休的架势:“你薛叔叔是为国捐的躯,是烈士!你拿个小流氓跟他比?!我让你回嘴!你懂什么叫兄弟?!畜生……” 房门“啪嗒”一声开了,乔妈妈一脸焦急地抢先进了房,后面颤巍巍跟着好不容易找到房间钥匙的外婆。 乍见了浑身是伤的儿子,乔妈妈掩嘴低呼了一声,扑上前用劲推打着乔父,边哭边骂:“你是疯了吗!他可是你亲儿子啊!你这是要打死他吗!” 乔父被推坐在一边的藤椅上,手上不知何时被打断的半截皮带还在兀自晃荡着。 旧伤未愈又添新伤,乔妈妈替乔景行跟学校请了长假。 她放了一杯水在床头柜上,扭头看着直挺挺躺在床上装睡的儿子,开口说道:“你爸爸今天一早就回部队去了。” 床上的人没有丝毫反应,她叹了口气。儿子六岁就被送到了外婆家,是以跟他们并不亲,相互之间总感觉隔了一层。 这次发生的事情,她初初听说的时候是震惊的,继而是内疚。她觉得自己亏欠儿子太多,亏欠了他的成长,亏欠了一个母亲的责任。以致孩子现在想的什么她都早已猜不出了。 “我知道你怨我们当时偏要把你送到北邺来上学,觉得我们是不想管你。其实,不是这样的……” 乔妈妈在床沿坐了下来,她不知道该怎么进入这个话题。眼前的儿子,似乎一眨眼的功夫,就已经比她都高出一个头。是个大小伙子,不再是那个在她怀里腻着撒娇的小肉球了。而他们的心也似乎隔得越来越远,每句话都需要斟酌着说了。 她其实有点语无伦次,“你爸爸……他只是不善表达。你从小就说以后也要当兵。他心里……他其实是害怕!你也知道你薛军叔叔的事情……他害怕你真的跟他们一样去当兵……他只是认为,你如果不在部队那个环境里长大,以后想法会改变……” 乔景行睁开眼,看着坐在床沿的妈妈。她微微低着头,很专注地边想边说,手指不自觉地绞在一起。阳光透过玻璃照在她侧脸上,光影斑驳间,能够清晰地看见她眼角的细纹,以及那几根扎眼的白发。乔景行的眼睛有点酸涩,他已经记不清上次这么安静地看着母亲,听她说话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早已习惯了平日生活中只有外婆,习惯了只有寒暑假才回到父母身边。六岁那年,小小的他又哭又闹,硬扒着门框不松手,大喊着自己不去北邺。父亲走上来,用力地拽开了他的手。十指生疼,却不及心里的疼,那种被抛弃的疼。 努力地学习,当班干部,一切都尽力做到最好。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到底为了证明什么。父亲一向严厉,母亲总是懦弱,不知不觉间,他早已与他们越走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