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安丰城府内,大厅中,一盏明黄的烛火一阵摇曳,木窗被冷风吹得咣咣作响。
朱元璋端坐正中,堂下依次坐着徐达、汤和等人,明黄的烛光下,脸色晦暗难明。
汤和缓缓站起,两步走到窗边,嘎吱一声将窗叶合上,风声消散,厅内一片寂静。
回到位置,汤和望着高位上眼神阴翳的朱元璋,突然感到有些陌生。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彼此都知根知底,可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觉得昔日那个一直跟在身后,光明磊落,将兄弟视为手足的朱元璋有些变了。
虽然在那些外人眼中,他们依旧是朱元璋麾下的心腹,个个独掌一军,被委以重任,可不知怎么,汤和总感觉他们的心离得远了。
汤和正在出神间,突然感到有人扯了扯自己衣角,回神后,便见郭兴一边说道:“郭天叙实在该杀。”一边疯狂地给自己使眼色。
汤和见状,瞬间想起了今天商议的内容,连忙附和郭兴道:“是啊,重八哥,郭天叙不能再留了。”
朱元璋闻言,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收回目光后,心底飞快思索。
自从自己派徐达率领军队迎回伪帝韩林儿和刘福通后,便将其好生地安置在城中庄园里,丫鬟仆人一应俱全。
本来一切相安无事,可刘福通不知从何处得知自己在外用其名义收复昔日地盘,一时间冲突不断,后来又在郭子兴灵柩前拟诏册封其子郭天叙为安远大将军,统协城中军事。
这让本就对自己不满的郭天叙备受鼓舞,这段日子里,不仅花费大量钱财培植心腹,还将手伸向军中中低层官员。
倘若就此也就罢了,毕竟军中将领都是昔日自己在淮西的兄弟,信得过。
而真正令朱元璋起了杀心的是郭天叙在军中散布的谣言,郭子兴死于自己之手。
军队是这世道能否立足的关键,而军中威望又是能否统军的关键。
这些日子,朱元璋巡视军营,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军中有些人看自己目光变了,有嫌弃,有厌恶……,不一而足。
人心散了队伍就不好带了,他必须要在人心转变之前彻底掌握昔日刘福通残余势力,然后砍掉刘福通这面大旗,肃清军中不安分的官员。
“冯国用、冯胜兄弟现在进行到哪了?”
朱元璋目光移向姚广孝。
现如今,往西自朱皋,沿淮水直到襄樊一线,皆已掌握在手,冯国用自寿县出发,越过颍州,屯兵太康,顾望亳州,冯胜于宿州绕道,从对面直奔亳州。
只要拿下了亳州,再往北便是元军镇守的汴梁,那时,刘福通的用处也就没了。
姚广孝闻言,想了想,徐徐道:“前段时间,冯胜传来消息,他已经跟冯国用取得联系,约定于下月初,天气更凉之时,前后夹击奇袭亳州。”
说完后,姚广孝补充道:“还请主公放心,依我看,冯家兄弟定能在年前拿下亳州。”
朱元璋点点头,接着话题一转,问道:“西南徐寿辉和东南沈铭近期有什么动静吗?”
闻言,姚广孝轻笑一声,摇头道:“现在集庆城中因为悟道珠的事,涌入大量武林中人,沈铭无暇他顾,而西南的徐寿辉近来都在忙迁都的事,也没有其他什么动作。”
朱元璋不屑地呵了一声。
不论悟道珠的事是真是假,他都不相信那群所谓的江湖武林中人能从沈铭手上占到便宜,说到底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
仰仗着练过几招把式难道就能与军队对抗了?真逼急了沈铭,调集大军回城,只恐怕入城的那群江湖人一个都别想着活着离开。
……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集庆城中,陶府的宴席终罢,醉酒的宾客在家奴的搀扶下上了自家马车,意犹未尽的宾客携美归家。
毫无醉意的沈铭再三婉拒了云烟暖床的邀请,在沈安戏谑的目光下,打发几个人送醉倒的李善长归家,独自上了马车。
沈安意味深长地看了云烟一眼,也随着钻进马车。
刚刚坐稳的沈铭看到窜进来的沈安,微微一愣,笑骂道:“你怎么上来了,不骑马了?”
沈安弯着腰走了两步,挤到沈铭对面,随口道:“都那么晚了,不想骑马。”
沈铭无所谓地点点头,反正马车也够大,侧身对外说了声,“走吧。”
一干亲卫闻言,打马而行,马车缓缓走动。
云烟一双美眸注视着移动的马车,神情黯然,眼底闪过一道失望。
“小姐,回吧?”
随行的丫头翠儿替她披上雪白的貂皮大氅,轻声说道。
云烟轻叹一声,点点头,迈步向路边停着的一辆红色马车走去。
马车上,沈安掀起后面的帘子,口中啧了声,摇头叹息道:“瞧瞧多漂亮的姑娘,哥,你咋不从了人家?”
沈铭没好气白了他一眼,并未言语。
沈安放下帘子,嘿嘿笑道:“哥,你是不是觉得人家是红袖招的女子,不是很干净?”
说着,也不等沈铭开口,便继续说道:“哥,你要是这么想,可就错了。”
“据我们清水司的人调查,这姑娘出身于江浙大户世家,自幼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可惜后来江浙地区流民四起,不少土匪贼寇劫掠地方豪族富户,她家未能幸免,全家五十四口皆死于非命。”
“她当时孤身躲在枯井下,幸免于难,后来因缘际会,被红袖招的老板所救,后来就一直留在了红袖招。”
沈铭神情古怪,眉头紧蹙,脸上浮现一抹怒意,沉声道:“清水司是让你用来查这些的?有这时间不如去查查军中有多少敌人的密谍,死间。”
沈安见状收起玩世不恭的态度,正色道:“这些都是前段时间,我排查城内间谍查到的。”
“哥,你或许不知道,这红袖招的云烟姑娘在城中影响力并不算小,
更厉害的是她引得无数贵族子弟趋之若鹜,一掷千金的同时,还能够全身而退,可见其手段高超,如此高明人物,清水司的人早就盯上了。”
闻言,沈铭神情稍缓,他也知道在这个时代,最容易被敌军安插暗探,打探消息的地方,青楼歌肆必不可少。
“哥,你觉得云烟为什么无故接近你?”
沈安冲着沈铭眨眨眼睛。
沈铭见状扯扯嘴角,思虑片刻,沉吟道:“你方才已经说过她身世清白,并非密探,那她今日无故接近我,总不会因为贪图我的美色?”
沈安郑重地打量沈铭那张俊美的脸,满脸认真的点点头道:“没错!”
沈铭白了他一眼,双臂抱胸,斜靠在车壁,闭上了眼睛,决定不再搭理他。
“哥,哥……”
沈安连着喊了两声,发现沈铭根本不理他,眼珠一转,突然长叹一声。
“都说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这若是太平盛世,哪家女子会轻易卖身青楼。
可这是乱世啊,人命贱如草芥,七尺男儿尚且为了讨口饭,怒而拔刀参军,更遑论是身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她们有能做些什么呢?
若是所遇非良人,到头来凄苦一生,更有甚者,沦为他人玩物,满足某些人肮脏龌龊的欲望,说到底,她们做错了什么呢?
若非要说错,大概就是生在乱世,生为女儿身是她们最大的错,更有些清流名仕何不食肉糜,一边胡吃海喝,一边嘲笑着在泥土中挣扎打滚的人……”
沈安叨叨个不停,沈铭下意识握了握拳,不明白他好好的清水司司长怎么就变成了保媒拉纤的人。
“闭嘴!”
沈铭轻喝一声。
“哥,对于豪门富户而言,美貌是一种资本,而对于清贫困苦无助的红袖招女子而言,美貌是一种灾难,因为她们没有能拒绝所有人的底气……
与其亲眼看着她们在黑暗中沉沦,倒不如去送些温暖,让有些人也能切身感受到这冰冷无情的人世间,也有骄阳暖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