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慈吃了两块粒稻就吃不下了,把汤饮了几口,便拿过猫碗,将残食倾倒进去,大狸猫‘喵’了一声,凑过去大吃大喝起来。把碗舔光了,伸出爪子在那里舔自己的毛。小狸埋怨道,“慈姑总是这样喂它,它便更加娇惯了,吃过煮熟的粒稻,再不要吃生的。”
“谁说的?”阮慈从怀中取出一块灵玉,掰碎了递到狸猫嘴边,狸猫站起身抱着她的手,一粒一粒吃个不停,小狸气得跺脚,直道这狸猫谄媚,阮慈大有面子,不由嬉笑起来,一时也忘怀了连日来的动荡波折。
大老爷一直没遣人叫她过去,阮慈在屋里来来回回踱步许久,还是抱着狸猫溜出去找阮容。阮容气色不太好,有气无力的,但到底还是见了她。
“他只问了那一句?”她细问阮慈入宫见闻,问得太子只说了一句‘你姐姐怎么样’,不由眉立恼道,“这男人实在没有良心。”
阮慈最好她只埋怨太子,当下拼命附和,“确实,男人都靠不住得很。”
阮容被她逗笑了,弹了她一个爆栗子,“我又没有怪你——难道我是那样不讲理的人么?只是你的性子要改了,禁宫可不是甚么好去处,既然你去了,那便要好好地说说你。”
说是这样说,但依旧难免惆怅,阮容能不迁怒阮慈已算难得,阮慈也不敢贸然开解,小心地在阮容身边坐着,望着窗外发呆,她有好几个月没见过天日了,宋国甚至还有不少贵族少女,从生到死,一步也没有踏出过屋顶。
但阮慈是想要出去看看的,她心里装着许许多多的疑问,盘仙门、凌霄门、玉溪派,三宗共镇宋国,为什么要用镇字呢?难道宋国有什么妖邪不成?可谁也没说过这些,就连太子所说,和阮家交好的陈仙师,阮慈也从未听说过他的事情。
大狸猫被她抱得久了,有些不耐烦地扭动起来,阮慈把它放到地上,阮容说了句,“这猫儿倒生得胖大,只是被你惯坏了。”
宋国几乎人人家中都饲了狸猫,狸猫爱吃粒稻,能嚼灵玉,探矿往往能够帮手,还喜欢捕食野外逢火瘴之气而生的凶鸦,是第一吉祥有用的益兽,阮家也不例外,府中有上百只猫,阮慈身边这只是她小时候抱到屋里来养的,和她一样久不出门,每日里好吃懒做,阮慈说,“我没有惯着它呀,我对它很严格的,是不是呢,大狸奴?”
大狸猫长长地喵了一声,走到门口回头看她,小狸笑出声道,“它想回去了。”
阮慈本就呆着尴尬,阮容一会儿还要给她上课,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她起身要去捉猫,大狸猫一扭身子就跑了出去,阮慈拎起袖子直追上去,口中叫道,“狸奴,你去哪里?”
她跟在狸猫后头,跑了一段,累得停下来歇口气,大狸猫也就不走了,在远处望着她,阮慈追上去,它又扭头跑远,阮慈被逗得且跑且笑,她心中有种难言的快慰,似乎所有的忧愁都在奔跑中被暂时忘却,阮慈也不知道十几岁的小姑娘应该是怎样的,在这个乱世,似乎谁都没有纯真的本钱,就连阮容和太子都不曾无忧无虑,可她确实又很想冲出这重重屋宇,在星空月色下跑上一遭,又或者甚么都不做,只是享受那自由自在的感觉。
若是在平时,阮慈是不敢这样跑的,阮府千年古宅,有许多地方不许孩子们去,但她已经不再是那个阮家养女了,阮家养大了她,她也为阮家付出了自己的终身,就要这样生生嫩嫩地闯入禁宫中去,阮慈今夜不再处处小心,她的嬉笑声在重廊里撞起阵阵回声,追着狸猫也不知跑到了哪里,这才逮着一个空档,从背后猛地一扑,抱住了大狸奴。
“你作死呀!”她搂着猫一顿乱搓,大狸奴懒洋洋地倒在阮慈怀里,宋国的猫都生得高大,大狸奴要是人立而起,几乎有阮慈一多半高,阮慈是揉不痛它的,狸猫被搓了一会,反而咕噜起来,阮慈佯怒道,“好厚的脸皮,我是在罚你呢。”
她自己撑不住笑起来,笑完了,慢慢弯下腰,把脸靠在大狸奴厚实的毛发上,伸出手望着指尖,青濛濛的符力正自流转,将汗意污垢带走,阮慈出了一回神,突然又难过起来,低声道,“你这么野,带你入宫是害了你,可你又这么懒,不带你进去,你该怎么办呢?”
她像是在问自己,也像是在问狸猫,“你说,容姐会好好待你吗?会不会她见到了你,就想起了我,私底下偷偷地拿你出气呢?”
她在阮家,虽然衣食起居一如阮容,但终究没有父母,伯父、伯母的照看,和亲生父母总是有所不同,自幼陪阮慈长大的只有这只大猫,阮慈不敢带它进宫去,却又很舍不得,她突然被择选为太子嫔时并不开心,今日知道自己的婚事不过是博弈的结果,也没有难过,唯独此时想到要和狸奴分离,却实在不易接受,搂着猫呜呜咽咽地哭了一会儿,擦擦眼睛,抱着猫要回屋舍去。“唉,我们这是在哪儿啊,天色又黑,我可找不到路了。”
她把狸猫放下,令它带路,狸猫却并不动弹,四足稳稳站定,仰头看她,大眼瞪得圆圆的,阮慈一阵纳罕,她这头大狸猫一向是很灵的,很能听得懂人话,让它带路,它不可能分辨不出方向。
“怎么了,和我闹脾气了?”
她回身要自己寻路,狸猫又绕到她身前将她拦住,仰首长长地嘶叫了一声,叫声凄厉嘶哑,阮慈被它吓得倒退了一步,跌坐在地,惊疑不定地道,“出什么事了么?”
宋国野外甚是荒凉,只有寥寥几种异兽生长,各有神异之处,狸猫便是以善感变化见长,阮慈听过许多传说故事,许多地动山摇的大灾变,都有狸猫示警,只是她从未想过宋京这样的大城也会有什么地动、星陨这样的大灾,正不知所措,远处突地一阵嘈杂,‘铛’地一声,钟声响起,隐隐还有马儿的嘶鸣声,但很快就都沉寂了下去。
阮府迎客,门钟要么不敲,要么没有只响一声的,贵客也万万没有夜里登门的道理,阮慈脸色发白:这些年来,宋京风云诡谲,这样的响动她听到过好几次,都是邻人的动静,她知道这是发生了什么事——
这是军士临门,抄家灭族的声音。
她也明白了太子脸上的忧郁之色——怀璧其罪、形势逼人,这一次,阮家是真出大事了,恐怕太子心中也隐隐有所感觉,这一次,可能连他都护不住阮家。
狸猫‘喵’地一声,站起身引着阮慈往回廊深处跑去,这里越跑越深,连月色都照不进来,只有阮慈胸前青符散着朦胧的光,阮慈将青符拿下,勉强照着前路,大狸猫不时转身回望,眼中幽幽的亮光像是浮在空中的烛台,阮慈强忍着心中的恐惧,跌跌撞撞跟在大狸猫身后,跑了好一阵子,狸猫停住了脚步,人立而起,爪子不断地刮擦着前方的门板。
为避风沙,世家大族均将屋宇用回廊连并,这回廊周折幽曲,如同迷宫一般,世代绵延不断加盖,踵事增华之余,也有许多幽僻之所罕有人迹,孩童走丢,寻不回路,如果进不了屋,符力耗尽后就死在哪个荒院也不是甚么稀奇的事,阮慈此前就从未来过这个处所,她推了推门,又用符照了照,“门锁住了。”
铁锁坚牢,在青符下反着雪白的光,阮慈碾了碾手指,心下纳罕:这个地方这样偏僻,按说早该尘灰遍布,可符力没有丝毫反应,可见这里应该常有人来打扫。
身后,喊杀声渐起,极远处更有火光亮了起来,照红了半边天空,隐约可见火瘴凶鸦在天边来回飞舞,粗哑叫声在空中隐隐飘散,‘当亡、当亡’,叫得人心烦意乱。阮慈回望身后,又低下头看了看狸猫,大狸猫蹲坐着偏头望她,似在沉吟着甚么,猫脸本就表情甚少,它看来并不为乱象所动,依旧冷静非常。
阮慈注视它一会儿,轻声道,“狸奴?”
她其实也不知自己在问什么,狸猫却像是听懂了,它缓缓站起来,弓起背抖了抖毛,扬爪一抓,阮慈眼前一花,什么也没看清楚,只听得当啷一声,铁锁落地,她放低青符看了一眼,锁身整整齐齐断成了几节,犹如被利器划过。
寻常狸猫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这一点的,若等闲如此,宋国人就不敢养猫了,阮慈心中不知作何想法,望着大狸猫说不出话。
大狸猫打了个呵欠,舔舔爪子,往门缝里一蹿,阮慈猛地回过神来,又回头看了看远处的火光,一咬牙推门而入,回身摸黑闩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