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见许许多多的灵。像是人的灵魂,可又比普通的灵魂更奇异。
淡蓝的、半透明的灵体,从昆仑风雪中幻化而出,一个个地簇拥到了她的周围。
他们有男有女,皆身披甲胄、手持刀剑盾牌,那些形制是裴沐从未见过的。
而他们的脸不,他们的脸都模糊了。
这说明他们不是真正的灵魂,而是此处残留的灵魂碎片或说执念。
“大人”
“星君大人”
裴沐忽然感到了一阵莫名的悲哀。
“你们是谁?”她朝着风雪询问,“你们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然而,这些灵恍若未闻。
“大人”
“大人”
他们只是不断这样叫着。
忽然,他们齐刷刷弯腰行礼。
一名装扮更齐整、“躯体”更凝实的灵将,飘然来到裴沐身前。
他的脸同样模糊,只是似乎保留了更多一点神智。
“沐风大人,您在找什么?”他问。
“建木心。”
“是建木心。”灵将点了点头。
他转过身,面向无数灵念抬起双臂:“大人需要建木心”
一瞬间,拥挤的灵就齐齐应道:“诺!”
震天的应答声,似将昆仑山的风雪都震得凝住片刻。
他们消失在风雪中,很快又重新出现,而和他们一同出现的还有
“建木心阿沐,建木心!”
裴灵惊叫出来。
那是一枚纯白的、圆润的玉石,不大,裴沐一手就能握住。
灵将捧着玉石,送到她面前,躬身献上。
“建木心已寻得,请沐风大人过目。”
裴沐接过建木心,恍惚不敢相信自己这么容易就得到了。她抬头望着神将,一瞬间觉得他模糊的脸熟悉又亲切,可再仔细看去,那分明只是一团模糊旋转的云团。
灵将再次行礼:“沐风大人,属下这便告退了。”
所有的灵也都再次行礼。
然后,他们的身影开始消散。
昆仑山漫卷的风雪里,倏然多了无数轻盈的光点。裴沐明白,这是执念散去的灵魂碎片,终于要前往轮回井了。
只是不知道,他们的灵魂本真是否轮回已久?
半晌,她才轻声说:“谢谢。”
灵将是最后离开的,所以他听见了这句话。
他回过头,忽然说:“沐风大人,原谅自己吧。那不是你的错。”
裴沐张口欲问,可风雪陡然加剧,吹得她闭目一瞬。
当她再次睁眼,面前已空空荡荡。刚才还铺天盖地的淡蓝灵体,此时一个也无。
就像是,他们等候在此,只是为了她回来看一眼而已。
裴灵坐在她肩上,侧头问:“阿沐,原谅什么?”
“不知道。”
裴沐摇摇头,收拾好些许迷惘和惆怅。
她望着手里玉白色的建木心,又拿出仙花种子,考虑片刻:“阿灵,我应当是先种树,再栽花,对不对?否则,栽花到一半就死了,那可成背信之人了。”
她语气轻松,却让裴灵瘪了嘴:“阿沐,不死”
“我尽量。”裴沐无奈道。
她就地而坐,将手上的建木心、神木之心、仙花种子排好,又唤出她的小树苗。这时,她才发现,原本茁壮生长的小树苗,已经只剩了一半,正可怜巴巴地摇晃枝叶。
“啊”裴沐一怔,明白是自己力量消耗太多,反过来吸收了神木的力量。
她有些愧疚,摸摸小树苗的叶子:“等建木长好,就让你当最上面的那一枝,以后投胎,也当最开心的一个。”
小树苗如同听懂,高兴得抖了抖叶片。
裴灵噘嘴:“我要当,最开心的!”
“你啊,先活够了,再去投胎罢。”
裴沐一边笑着同小姑娘说话,一边举起了建木心。
她的力量与建木心共鸣。
很快,雪地上的神木之心就被吸引而来,并渐渐融入了建木心中。
“哎呀,这样一来,不仅还不了大祭司神木之心,还要夺过来他的那半颗我还是成了背信之人么。”
裴沐悠悠神往片刻,顾自微笑。
在这个微笑里,似乎永无止境的昆仑风雪渐渐平息了。
纯蓝色的、没有一丝云霭的长天,彻底显出真容。它纯净至极,也因为太过纯净而显出一丝恐怖它让裴沐终于回想起了那个梦境,而且梦中的人隐隐有了容貌
是姜月章的脸。
这是真的,还是她的情感在扭曲回忆?
“都不重要了。”
现在,重要的事只有
建木心落入雪地。
一朵新芽萌生。
很快,它不断成长、抽枝散叶往上,再往上。
在往上的过程中,从四面八方都传来了破空声。
而后,破空声的来源显露出来那是一株株神木,有大有小。
它们依附在昆仑山巅新长成的主干上,再一起往上、往上
“好高啊。”
裴沐和裴灵一起抬头。
是很高,高得连那恐怖的蓝天都快尽数蔽去。
树荫投下清光,带来浓郁的生发之力当它们落在裴沐身上,就驱逐了妖兽血肉的污秽怨力,也一点点治愈她受伤的躯体、滋养她疲惫的经脉。
裴灵也受到庇护,舒服得打了个嗝。
裴沐笑着感慨:“阿灵你瞧,有力量可真是一件好事。”
“好事!”裴灵重重点头。
“所以”
裴沐站起来,将脸贴在神木躯干上,闭上眼。
“这样的力量,如果只给一部分人并不公平。与其指望一个人又强大、又有善心、又有足够的能力,去保护许许多多的人,还不如让每个人都拥有能保护自己的力量。”
就算弱就算也可能产生不公平的情况
但一定,比现在更好。
“奴隶有了力量,就可以反抗女人有了力量,也就不会让男人肆意妄为”
裴沐看向一边的小姑娘:“就是得给你找个新家了。”
“阿沐”裴灵眨了眨眼,“阿沐,听不懂。可是,阿沐一定是对的。我支持阿沐!”
“谢了,阿灵。”裴沐失笑。
她重新抬起头,望着在长风中招摇的树叶。这样巨大的神木,也许真能一直通往天上神庭也未可知。
可是谁稀罕呢?
神既然离开了,那这里就是留下者的世界。
现在,她只差最后半颗神木之心了。
裴沐吐出一口气,靠着树干坐下。
她伸出双腿,双手撑在身后,望着枝叶是如何欢欣地摇摆。
然后她抬起手,低下头。仙花种子正静静躺在她掌中。
“阿沐”
裴灵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怔怔的,眼中一点点含了泪。
裴沐却只看着自己的掌心。姜月章曾在她掌心刻下图腾,希冀能随时保护她,可惜那图腾最后的用武之地,却是去困住了他自己。
有点好笑啊。
“那这一次也放这儿吧。”
大祭司忽然抬头。
他跋涉在昆仑深雪中,身旁是层层云海,身后是重重山脉。
他已经看见了山顶那棵宛若通天的神木,也瞧见了神木汇聚而来的情景,其中也包括扶桑的神木。
他甚至已经猜出来裴沐做了什么。
但是,他并不关心。
有生以来,他头一次对神木相关的事如此漠不关心。
他只是感到发紧的心脏猛地一松她活着,太好了,她活着。
昆仑山巅留有某种禁制,令他不得直接施展巫术,是以他不得不自行前往。
幸而,这段距离并不长。
他拨开缥缈云气,在荒无人烟的山巅留下一点浅浅的印记,一直朝着神木生长的地方走去。
很快,终于,他望见了他苦苦寻找的人。
就在神木之下,她背靠神木,头颅微垂,身形一动不动。
像在休憩,也像
大祭司的身体微微发起抖来。
“阿沐?”
他一步步走去。
树下的人睫毛颤了颤,抬起头,似乎刚从梦中醒来,现在对他迷糊地笑了笑。
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在他眼中都如此清晰。
原来可以如此清晰。
“阿沐,”他轻声唤她,“跟我回去罢。”
她像是清醒了,笑容也盛放了。
“姜月章,你应该已经知道真相了?我是女人我骗了你。”她说得很平静,“你现在来,是要杀我这个玷污了神木的女人么?”
他只觉心中剧痛难当,浑身血液里像燃起滚烫的火,却也像淬了极寒的冰,令他一时难言。
他明白,她已经猜到了所有。他的阿沐,本就是这样聪敏的人。
“对不起。”
他终于走到她身前,跪坐在地,想伸手碰一碰她的脸颊,却又不敢竟是不敢。
“阿沐,是我错了。”他涩然说着,又带着一丝忍不住溢出的哀求,“别生我的气仙花种子给我,好不好?”
她歪头瞧他,眼神里闪动着新奇的光:“姜月章,你知不知道,现在我只差你这半颗神木之心了。”
他的阿沐弯着可爱的眉眼,笑眯眯地对他说:“如果你不杀我,我就杀了你,抢了你的神木之心。之后,我就是天底下最强大的祭司,谁都要听我的。”
她说得这样认真,令他不禁一怔。
但也只是一怔,他便说:“那你就拿去。”
这一回,反而是她怔了。
“我同你开玩笑的。”她低声说,“你真是不信我。”
他只说:“阿沐,将种子给我。”
她明澈的眼睛凝视着他,说话的声音柔弱得让他颤栗:“你心脉受损,神木都救不了你,只有仙花有用。你不想活下去么?”
不等他回答,她便笑了。这个笑柔软得令他害怕。
“姜月章,不论你怎么想,我想让你活下去。我想让你带着阿蝉他们,让更多人过上富足的好日子。”
他忽然感受到了十分的害怕。这害怕太强烈,强烈到让他情不自禁地发抖。
因为
她终于抬起了藏在背后的左手。
她的手掌修长纤细,骨肉匀停,一直是很好看的。很多次,他在夜晚握住她的手,一点点摩挲她手上的薄茧和纹路,如同触摸自己的命运走向。
他每一次都为自己心中涌动的感受而震惊,甚至有些恐惧对失控的恐惧。
可哪一次,都比不上现在的景象带来的恐惧。
一朵火焰般的、娇嫩至极也生动至极的鲜花,盛开在她掌心的伤口上。
她的肤色白得近乎透明,没有任何血色。
“不”
他在拒绝,在不觉的哽咽中拒绝他哀求她。他已经在哀求她了。
可是,没有用。
淡淡的云雾缭绕在四周清澈的光芒则开始在云雾中氤氲。
他感到了神木之心的离开那尚未被剥离的力量,服从着她的意志,终于一点点离开。
取而代之的他看见,是仙花顾自化为焰光,又顾自流入他的心脉。
不只是仙花,还有那颗重新长成的建木真正的神木。
巨大的树木抖动枝叶,化为融融灵光。这些光升上天空,高踞长天,如龙盘旋几圈,而后猛地爆裂四散!
大荒上响起无数、无数无穷多的惊呼。
世界即将改变他知道世界即将改变。
而他他很久没有再如此刻一般,感受到心脏稳定跳动,感受到澎湃的力量在经脉中汹涌流动。
也很久,从来没有从来没有看见她的脸色苍白至此。
她还在微笑,单手轻轻抚摸他的面颊,对他所有的哀求和恐惧都视而不见。这是惩罚,是不再在乎的微笑他知道。
“姜月章,活下去。”
她又说出了这句令他如今深深憎恶而痛悔的话。
“活下去,然后”
可是,可是
他颤抖着,抓住她的手。
“不”
他想抱紧她,可是她已经闭上眼,一点点往后倒去
而他只能呆呆地看着这一切。
潜藏心中已久的哀鸣震碎了重重风雪。
“不,不!!!”
他一时好像已经失去意识,只能凭借本能行动,一时却又好像对所发生的一切都再清楚不过,于是一举一动都出自他本身的授意。
他握住裴沐的肩,冷静淡漠的面容如同被彻底敲碎的坚冰,浮出来的是深刻的惊慌、哀痛、不甘
还有愤怒。
滔天的愤怒,在他眼中疯狂燃烧。
“裴沐,你休想丢下我休想,一生都休想!!”
大祭司的神情近乎扭曲。
他忽然扬手抓住一片风刃,对准自己手腕狠狠一割刹那,鲜血涌出,却紧接着化为点点血珠,悬浮空中。
像点点血红的寒梅花蕊。
花蕊似的血珠飞在裴沐唇上,将她苍白的嘴唇染出一点妖异的红。
大祭司状若癫狂,神情却已是恢复了冷静只除了他眼底的烈焰还在烧,甚至烧出一片扭曲的疯狂与执著。
“夺我之期,衍彼其灵。逆天之寿,既定无往!”
陡然之间,以他为中心,无数血红文字往外飞速扩散,竟是在顷刻之间,就衍生出一座极为复杂的巫术大阵。
夺天之术将自己的寿命给予他人的巫术。由于逆了命轨,触怒天命,故而十年寿数才能为对方延寿一年。
但是,大祭司已经什么都不顾了。
他重重地吻上裴沐的嘴唇,用苍白的指尖捧着她的脸。
“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我有多少寿命,全都拿去便是!”
只要,只要
巫术尚未完成,但裴沐的眼睛已经一颤。
倏然,她睁开双眼,一把推开了大祭司。
他猝不及防,竟是被她打断了巫术。可他来不及反应,更来不及计较。
他只是怔怔看去:“阿沐?”
裴沐往四周一看,眼里冒火。她重重用手背擦着唇上的血,大怒斥道:“姜月章你疯啦!”
“我又没死,你发什么疯用什么夺天之术啊!”
她咬牙切齿,看样子简直恨不得扑上去重重压着他打一顿。
大祭司盯着她。
他从来是个一丝不苟、矜持淡漠的人,连鬓发都不会有一丝凌乱。可此时此刻,他披头散发跪坐在雪地上,唇上带血,满身清寒星光像被用力打碎,成了混沌一片。
“阿沐阿沐!”
他根本没管她说什么,膝行前来,将她牢牢抱入怀中,任凭她挣扎着打了他几下,他也只是死死地锢住她。
“阿沐,不要走,不要走”
大祭司用沙哑的声音一遍遍重复。
裴沐的动作停住了。
她迟疑一会儿,最后还是环住了他。她轻轻抚摸他散乱的长发,也感到自己耳边传来湿润的触感。
她等了一会儿,等人问她,可是什么都没发生。
裴灵害怕大祭司,已经躲去了远处。所以她等不来裴灵的询问。
而大祭司她也迟迟等不来他的询问。
所以,裴沐只好叹了口气,自己解释:“我本来就没死,只是失血过多,一时晕过去了而已。”
“仙花说要鲜血浇灌,又没说要多少鲜血我猜,我的血液效果特别好?所以它吸食了一些就开放了。”
他仍然埋首,只是不言语。沉默的呼吸起伏,吹着那些未干的湿意。
“姜月章,你还是堂堂大祭司,怎么连人晕了还是死了也看不出”
“看不出。”
他忽然出声,声音里似有几分固执:“阿沐,不要离开我。”
他抱着她,小心地来碰碰她的头发,再碰碰她的耳朵。像一只胆怯的小鸟。
裴沐顿了顿,语气已是软下许多:“我还没有原谅你”
“不要离开我。”
“我是女人,不是男人。”
他这才抬起头,凝望着她的双眼。
“有何干系?”他哑着嗓子,“我的阿沐一直是我的阿沐。是我太愚蠢,才害你经历波折。你恨我也好,厌我厌我也罢。”
“但是阿沐不要离开我。”
裴沐默然片刻。
“好。”她说。
大祭司神情一颤。
他看见她笑了。
她笑了,还轻柔地吻了吻他。
“我答应你不过,你要先给阿灵道歉,还要赔她一个新家。”
她牵住他的手,站起来,如引领一般走在前面。背对昆仑山,朝向扶桑所在的东方。
而他只能望着她的背影,跟她走。如同失去所有的力气,又或者所有的力气都已经用来深深地凝视,好将她的身影永远刻在眼底。
他听见她说:“姜月章,我们一同回家。”
大荒历某某年,于后世纪年法而言,已不可考,只知道那大约是扶桑古国建立前几年的事。
传说,上古之时,灵力分为神力与巫力,其中神力为神木所有,巫力为祭司所有。
祭司只为男子,而视女子为不祥。
其后,却有一名出自子燕部的燕女巧妙装扮,假作男性,先为子燕祭司,后为扶桑祭司。
而“燕女扶木”这一典故,乃是说燕女不忍天地不公,就苦心收集天下神木,合为建木,又将力量统分天下人。
至此,天下人人皆可修行,世上也只存灵力,不分神与巫。
后来,燕女与扶桑大祭司结合,共同开设学堂,不分男女,对一应向学求学、向道求道之人,都悉心传授术法。
到扶桑统一大荒东部、建立扶桑古国时,已有不少女子出任祭司。其中留下姓名之人有妫蝉、姚榆,更有身世传奇如u鸢,竟是从一介女奴,苦修成为天下有名的祭司。
u鸢不愿在扶桑古国任职,出走北方,传道当地,便有了后来的沐国一脉。
据说,“沐”之一字取自燕女本名,以表u鸢对其敬重之心。
扶桑建国不久,燕女离世,扶桑大祭司一夜白头。
更往后,将领妫蝉与扶桑皇帝决裂,领封西方朝歌、逐鹿一带,立为燕国,妫蝉为王。
再过约三年,扶桑大祭司离世。据闻其与燕女合葬烈山,不愿为外人所扰,故而以术法遮掩山体。
后世之人寻烈山而不见,便疑心烈山不过是野史传闻,并不可信。
扶桑大祭司离世后,扶桑古国的边疆渐渐延伸至大荒中部,之后是西部和南部。天子将领地分封给当初的盟友,一共分出了七个国家。
扶桑治世期间,人类大兴,妖兽渐渐被逼入偏僻山野,不敢再嚣张横行。扶桑皇室向西迁都至上洛。
二百年后,扶桑皇室式微,七雄并起,开启战国天下。
七雄争霸,风云动荡。
但更多的小民、散修,则是在大荒上自由来去,不受拘束
除了钱财之外,基本不受拘束。
而为了钱财么,则什么活儿都能干一干。
比如说,在燕国的邻国虞国境内,某处荒郊野岭中,就有个身背长剑、黑发微卷、肤色白皙如象牙的少年修士,抱头蹲在一边瑟瑟发抖。
“为了钱财,什么都能干什么都可以我不怕黑,我不怕我不怕”
同行的恶徒狠狠啐了一口:“娘的,你怕黑来挖什么墓!”
一道惊鸿剑光袭来,斩断了恶徒的话语。
少年修士回头,面对抖如筛糠的恶徒,认真说:“为了钱财,一切都是可以克服的!”
此时,他们还不知道,他们即将从陵墓中挖出一具不得了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