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儿先生毫无愧色,心照不宣地微笑,“吃过晚饭了吗?用不用给你叫份外卖?” 这家伙肯定不知道,他站在台上侃侃而谈的两个小时里,我是如何在错愕、震惊、恼羞、尴尬、纠结、欣喜以及一系列叫不上名称的情绪中数度切换。 什么叫五味杂陈,这就叫五味杂陈。 收尾工作量大得令人咋舌,等终于忙活完,我已经累到清醒了。 Ethan就是事儿先生,事儿先生就是Ethan。 我觉得自己被骗了。 尽管他并没有骗我。 我愤愤然,“你早就知道,对不对?” “你说什么?”他憋着笑,“我没听明白。” 他不笑还好,他这一笑,我更生气了,“你刚住进来的那天,就看到我的论文资料了!你还问过我。” “哦,你说论文啊。”他轻轻咳了咳,好脾气地承认,“材料就扔在沙发上,我当然看到了。” “你看到了,为什么不说?” “说什么?” “那几篇资料明明都是你的大作,你装什么傻啊?” “我当时问你了啊。”他表示无辜,“还记得你是怎么回答我的吗?我认为,你根本没兴趣跟我开展学术讨论。” 我感觉上下牙齿都咬到一起了,“你应该告诉我,你就是Ethan。” “我得是有多自恋。”他眨眨眼睛,“逢人就说——您好,我是Ethan,您要不要拜读一下我的论文?” “......” 他说得都对。 但我还是觉得委屈。 “你怎么能这样......我帮你租房子,帮你照顾饼干,还好心收留你。轮我需要帮助,你就站一边儿看热闹,你是不是觉得我特蠢,连论文都写不出来?” 说着说着,我的眼睛都涩了。 怎么会有这么讨厌的人。 “还急眼了。”他的语气格外柔和,声音压得很低,“我说过不帮你吗?” 我抬起眼皮看着他。 他眼中溢满了笑意,双瞳中映着我的倒影。 “我是看你平时那么好说话,想逗一逗你,试试你的底线。”他拿起茶几上的一只蓝色文件夹,塞进我手里,“关于我就是Ethan——算我不对,不该瞒你。总行了吧?” 他主动将文件夹打开,“你看看,满不满意?” 薄薄的两页,是现成的论文提纲。 体例标准,脉络清晰,相比我之前随意糊弄出来的那份,简直是天壤之别。 我盯着提纲看了几分钟,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没有不管我。 “从明天起,试着读一下这部分教材。”他又递给我几本书,“你之前的提纲我看过,论点还行,只是缺论据。教材里的内容,对你的思路会有启发。另外,你举例用的数据太陈旧,没有说服力。我手上正好有几组新公布的数据,你把邮箱告诉我,我稍后发给你。” 幸福来得太突然。 “最重要的一点,对我而言,你的论文不算什么难事。但你要亲自完成,我可以提供一切帮助,但不会替你写,明白吗?” 他看我还在发呆,语气愈发温和,“按照我给你布置的进度,你肯定可以按时完成。中途有什么不明白的,随时都可以问我。” 他小心翼翼的,“别生气了,好不好?”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 他困惑地看着我,“还有什么问题吗?” 我咬了咬唇,“我没生气,只是觉得难过。” 事儿先生低低笑出声,“看样子还没到底线。” “......”我摸了摸文件夹,“这个提纲,你是什么时候做的?” “我搬进来当天晚上就写好了,本打算第二天早上给你的。”事儿先生迟疑半晌,“你自己写的那篇就扔在茶几上,被我不小心翻到了——看到自己的理论被你糟蹋到惨不忍睹,别提多郁闷了。” “......那你怎么又变卦了?” “说到这个啊......”他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就是你的原因了。” 我秒懂。 他想租房子,被我断然拒绝。 刚刚平复的心情又不好了。 “你报复我是吧?”我朝后一靠,“你一个大男人,竟然这么小心眼儿。” “我刚才还觉得你是包子呢,怎么说翻脸就翻脸。”他哭笑不得,“晚了几天而已,你得相信我的学术能力。” 我气乐了,“哪有你这种逗人玩儿的?” “说到房子,我可没逗你玩,”他神色一变,“我最后问你一次,房子你到底租不租?” “......” “你要是不租,我可就搬走了。小米今天帮我看了一处公寓,就在公司后面的小区,步行上班不到五分钟。” “......你威胁我。” “是你在威胁我好吧,天天明里暗里地撵我。”他提示我,“你别忘了,今天早上出门前,你还威胁过我一次。” “......” “提纲、资料和数据都给你了,何况你还有导师,即便没有我,你也能完成后面的研究。你倒是说说看,我拿什么威胁你?”他的唇角勾着弯儿,“再说,一码归一码,你之前帮过我那么多次,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这话听着倒是顺耳。 “不过......”他杵着下巴,“你不再考虑考虑吗?” 我这个人吧......容易心软。 事儿先生是个□□,留下迟早是个麻烦。 从理智的角度上看,他既然承诺了帮我完成论文,就不会食言而肥。但答辩迫在眉睫,我已经晚了一年,如果再多读一年,就会刷新学院的延期记录,我拖得起,黑面拖不起。 他是个尽职尽责的教授,我不能坑他。 同一个屋檐下住着E式曲线理论创始人,求助起来自然要比黑面来得方便。何况他还能提供不菲的房租,有效夯实我的经济基础。 我现年二十五岁,没有固定收入,一直处于半啃老状态。 饼干可怜巴巴地凑过来,舔了舔我的手指,湿乎乎的大眼睛看着我,尾巴轻甩。 “嗷呜呜呜......” 它的意思很好懂,收下我们吧...... 相处得久了,我也狗语六级。 小家伙神助攻,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将诸多后果统统抛在脑后—— “成交!” “这是第一年的房租。”事儿先生露出个胜券在握的笑,递过来一个信封,“早知你答应得这么痛快,我还不如用微信转账,取现太麻烦了。” “......” “从今往后,就请多多关照了。” “汪!” “......” 相识八年,我第一次见黑面喜出望外。 包括黑小面奥数得奖那次,他依然保持着笑不露齿,很有几分做派。 “不愧是我教出来的学生,心有灵犀一点通。”黑面呲着两排牙,眉开眼笑的,“如此看来,我之前的担心真是多余。” 我微微红了脸,心中有愧。 “思路框架堪称完美。”他指着提纲,“特别是这处举例,你是怎么想到的?” “......您过奖了。” 他眼珠一转,试探道:“真是你本人写的?” “......是的。” 事儿先生帮我改了改而已.....改动部分,大约占原稿的100%。 “我也就是随口一问,你别当真——提纲能写到这个水平的,全国也找不出几个人来。”黑面不疑有他,“除了Ethan本人。” “......”神探。 “两周以后,交出初稿,没问题吧?” “......没问题。” “你毕不了业,我的清誉可就毁于一旦了。”黑面长叹一声,皱了几个月的眉毛终于舒展,“所以,你得加把劲了。” “......我尽量。” 我进入到打鸡血的状态,没日没夜地学习。 事儿先生的研究经验丰富,教学手段多样。我根据他布置的进度,逐项完成阅读任务,终于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每天晚餐后,他会抽出二十分钟,了解我的学习成果,指出缺陷,提出建议。当师傅的嘛,传道受业解惑。 论治学严禁,他与黑面不相上下。 论深入浅出,他却比黑面强了不知多少——倒也不是黑面的错,在这个专项领域中,没人能比得过事儿先生。 事儿先生不去搞教学,白瞎了一块好料。 我在他的指点下,一番查漏补缺下来,论文完成得七七八八。 某天晚上,事儿先生凌晨两点才到家。 彼时,我正穿着家居服,光着脚,半躺在沙发上看资料。 他吃了一惊,“你怎么还没睡?” 我比他还吃惊,“你怎么这么晚?电话打不通,微信也不回。” “你在等我?”他换好拖鞋,“我去临市搞了个项目,原计划下午赶回来,没想到高速路上出了起车祸,堵了六个小时,手机也没电了。” 他脸色苍白,双目通红,看起来疲惫不堪,“以后不用等我。” “我不是在等你,只是没到睡觉的时候。”我哭笑不得,“你正好不在家,我不怕打扰到你,索性在客厅里看资料了。” “你每天几点才睡?”事儿先生眉头一皱,“现在都两点多了。” “你没吃晚饭,饿坏了吧?”我没正面回答他,“我包了小馄饨,你上次吃的那种,三鲜馅儿的。” 他张了张嘴,没说话。 “或者阳春面?”我继续问,“十分钟就能煮好。” 他定定看着我,目光中既有探究,也有犹豫。 “你别多想,我正好也饿了。”我起身去烧开水,“还有,我每天都是两点以后才睡,有时候通宵不睡。” 他明显误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