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日头高悬,一改连日来的阴霾凄冷,恰逢难得的爽利天气。恢宏的门楼飞檐上仿佛铺了层金光,疏朗的光照淡淡地笼着一众富丽的府殿,两重朱漆大门向外大敞,铁叶镶边,密布的金钉时不时地闪着奢靡的冷冷光泽。
正门左右雄踞着两座石狮,一袭红毡铺地,从外盖过青玉台阶径直延伸至南面正殿。辰时六刻还未到,府外早已是车马盈门,诸多官眷贵子华服盛装,互道寒暄,笑语盈盈着相携而入。
“三皇女的宅邸我瞧着也算是京都的独一份了。”赵家小公子赵宋枝惊叹道,袁朗眼皮微掀,有些瞧不上他这副咋咋呼呼的模样,随口道:“那你不如趁此机会去亲近三皇女,挣个王夫当当~”
“那还是袁朗哥哥身份更般配些··而且你还同三皇女是堂姐弟,亲上加亲···”赵宋枝低头绞了绞帕子。他现今虽是骠骑将军家的公子,但也差了许多,因着凤后恩宠,袁朗未满十八便得了个县主的封号,实在比不得。
“别闹!我可惜命着呢··”这一份儿尊荣他可不稀得要,指不定哪天就到头了。这话说得有些大胆,袁钰听得心惊肉跳,在前头与众贵女谈笑的赵觅也瞥了他一眼,袁朗才自觉有些失言,有些不情愿地闭了嘴,跟着引路的侍人由东路穿过玉石拱门,来到海棠苑。
园内环山衔水,前有奇巧假石林木,秋意深深,廊回路转间,沿路芙蓉风姿乍现,一道如新月般的白玉桥横跨碧清湖面,那湖岸边的亭台水榭处皆设有宴席,现下已是宾客满座。
众多官家公子们聚到一处,面上斯文有礼,言语间却也免不了一番暗暗攀比。“宋枝,虽说你母君前些时日升了官职··可这眼光倒也不至于放得这般高吧。”宣远伯家的二公子意有所指道,顺着赵宋枝的视线望去,对面的楼阁高台处,似是远离了周边喧闹,只有一名女子神态惫懒地半靠在美人榻上,头枕着青玉抱香枕,似乎睡熟了,云丝联珠孔雀纹的衣袖早已松松滑落,露出一截如嫩藕般白皙的手臂。
“我··我不知道她是谁··就··”赵宋枝像是被戳中了心事般,马上羞窘地看向别处,然而幸好其余人的注意此刻也不在他身上,而是尽数被新来的宾客吸引了去。
只见入席的这位公子体态修长,束发金冠,一身莲青镂金广绫长衫,外披羽缎斗篷,面容深邃而扬厉,周身都透着矜贵的清冷气质。
“他怎么会来?真是不守礼法!”
“守丧期已满,圣上准他可以再行婚嫁的。”
“他生得可真美,难怪当年能名动京都···现在都年方二十了吧?”
“我舅父说他虽以鳏夫自居,但行事荒诞的很··”
周遭的少年们纷纷窃窃低语起来,神色各异却又难掩好奇地偷偷打量他。
萧景深从小千恩万宠着长大,性子洒脱惯了,再加之十六岁时由家族联姻嫁了个文弱妻主,结果不到两年却守了寡,他的父君安平郡王出于补偿的心思,对他许多出格之事都鲜少过问。
他也不大将旁人放在眼里,时常与女子厮混度日。自嫁人后也极少再回京都,这回只不过是凑趣儿罢了,他倒没想到,才一年半载的功夫,竟是变动极大。曾经的顾大将军府一夕之间只剩下满地的断壁残垣,而顾家那位与他才貌齐名的大公子也被贬入奴籍,生死难料。
但凡是落入三皇女手中的男子,基本是没有活路的。萧景深不理会那前面引路的侍人,兀自寻了个清静的位置坐下。他刚刚也注意到了高台上的女子,不知为什么,倒是感受不到他胞弟曾说的想要退避三舍的恐惧,而只是想多看一眼,看清楚些,或许··还恰好是他欢喜的长相呢···
在意识到这个想法时,连萧景深自己都有些讶异,他勾唇笑了笑,狭长的黑眸泛起点点浅薄的笑意,大概是席上的女子都有些难以入眼吧。体态臃肿的、品性正直而略嫌呆板的、故作风雅却处处言行轻浮的,萧景深一眼扫过去,基本就是这般光景。
他命人拿了壶酒来,自斟自饮,没一会儿竟是觉得有些醉了。
“郡子可要去客房歇息?”一旁侍立着的侍人上前柔声问道。萧景深墨眸微抬,带着几分微醺的散漫,无声地打量着眼前的男子,不紧不慢地问道:“···你是府里的侍人?”
姜鸣心里一惊,手也不自觉地暗暗攥紧,只匆忙点了点头。其实他来时便有些后悔了,尤其是在席上撞见周眉儿时,这番退缩的念头便越发强烈。而且他最近总是体乏嗜睡,怕是已有了身子,思来想去,又想起俗话说高枝儿难攀,官家小姐都甚是薄情无义。他既有了子嗣傍身,还不如安分守着周玉茹那老女人,也能确保下半生富贵无虞。
姜鸣只想寻个机会快快离席,早些脱身,他直觉这回的情形并不简单,而那个桃侍郎何故要凭空帮他?想通这一点,姜鸣便越发后怕。
“这么慌张作什么··看你这相貌,应该是她的内室宫人吧?都说她性子暴虐,那在房中待你如何?”萧景深支着下巴,言语依旧毫无顾忌。他倒是莫名地起了几分探究之心,即便知道眼前这个貌柔秀美的侍人不会说什么实话,但还是想听听。
“郡子真是高看了!他哪是什么内室宫人,这贱蹄子就是下奴的娘在农庄时纳的侍郎!”周眉儿刚应付完几个做派风流的贵女,连忙奔了过来。
这回可叫他捏住把柄了!这贱蹄子,亏他娘平日里总是护着他,好吃好喝地供着,竟还生出异心来了!
“哦··”萧景深顿时失了兴趣,也不大愿意听这等俗套的后宅戏码。况且周眉儿声音也因着激愤而有些刺耳,招来了周围不少人的注意和打量。
不晓得的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袁朗趁着没人注意,赶紧起身离席。“你作什么去?”袁钰连忙拉住他,担心地问道。
“哎呀,多饮了几杯···你要看我出丑吗?”袁朗不耐烦地甩掉他的手,大步往外走去。刚刚席上的果酒很好喝,吃食也合心意,他又没相看到中意的女子,无聊的很,就吃得有些多了。
“快,去跟着二公子。”袁钰还是怕他一个人会惹出什么乱子来,对身边的小侍吩咐道。
“不必了,就让这两人跟去吧。”萧景深抬手按着太阳穴,边走边说道,他被周眉儿这出事儿扰得有些心烦,少年在他耳边聒噪极了,大有一副想求他将那侍郎治罪的架势。无意间,萧景深回眸去看远处的高台,竟已是空无一人,仅余的几丝耐心便也消耗殆尽。
“那劳烦郡子了,多谢。”袁钰微低下头,客气地行了一礼。
“不必。”萧景深酒意上头,正好打发了这两个侍人,也可以重寻一处清静。
姜鸣松了口气,急忙作势去寻那袁二公子,而周眉儿瞪着眼儿,面上极为不甘心,跺了跺脚也紧跟了上去。两人出了海棠苑,路上又是一通拉扯,“贱蹄子!你还有脸回我娘院里?我回头就告我娘,说你弄了一身侍人衣裳想偷人!”
“呵,你去告吧。我身上可怀了你娘盼了多年的女儿!看她会罚我吗?”姜鸣冷笑道,眼中镇定自若。
周眉儿瞪大了眼睛,往他小腹处迅速看了一眼,磕磕巴巴地呵斥道:“谁,谁知道,你这肚里怀的是不是我娘的种!说不定,说不定··就是同哪个野女人偷来的!”
几回争吵后,两人皆是忘了什么所谓的袁二公子,尤其是周眉儿,在廊下闹得脸红脖子粗的,只抓着姜鸣不放。
“这不是刚刚的小美人儿吗?怎么跑这儿来了。”江尔岚从前厅走出,拍着手笑道,她身后还跟了几名华服女子,皆是眼神轻慢,举止轻浮的做派。
这品秋宴还是一如既往的乏味,那些个大家公子她看了个遍,虽各有姿容,然而却个个端着架子,也无法随意招惹,还不如她皇姐府里的侍人,个个水灵又乖巧。
“五,五殿下··”周眉儿忙不迭地行礼,当下乱成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