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老有些舍不得。 接待那么多的游客,头次出现这种情况,既有抱歉,又因共同经历了些个事情,跟其他南来北往究竟有所不同,打心底里喜欢这俩年轻人。 知道他们要走,依然很热情的为他们做打算:“出来玩别把心情弄坏了,土楼这边一天下来也就差不多,要还想走走逛逛,不去景区的话也可以去寨子里面,住一住,放个轻松,福建有很多仙山名胜的,像上个来住的客人还去武夷山呢,我老头子没去过,但我知道那儿很好。” 宋闲收下好意跟邹老握了握手:“下次有机会再来看您。” * 高头乡到龙岩市区得坐汽车,路近,班车也多。 从龙岩到杭州的火车班次就不怎么尽如人意,13点过后,全线停班,得在龙岩住一晚上等待第二天才有机会出发。 宋闲找的位置,车站马路对面靠近水道的花坛日照富足,等车是等,顺道坐在这儿晒晒太阳。 朱光埋头苦战,12306每趟换乘班次被他一一刷爆,事后不得不承认现实,现在要真去了龙岩,两个无论如何也得干巴巴的等到明天才行。他仰头,偶尔晒晒太阳是真舒服啊,难怪宋闲喜欢,现在风和日丽,天时地利还有人和,起码占了两处,怎么匆匆忙忙离开会给他有一种逃难似的感觉呢。 边上卖甘蔗的老婆婆一直盯着他俩看,过了两分钟,派出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举着大大的甘蔗盘跑到他们面前。 盘里甘蔗一块块切成丁,削好打包,有三四五份。 “叔叔,买甘蔗吗?” 宋闲身体前倾,微微一笑:“多少钱?” 小姑娘声音甜:“10块钱一袋。” 没带现金,宋闲手机扫了盘内摆放的二维码,10块钱到账,拿走其中一份。 小姑娘离开后,朱光正想告诉他10块钱是不是贵了点,谁料宋闲忽然把东西推给他说:“我平时不怎么吃甜的,记得你喜欢,帮忙解决一下吧。” 朱光一愣:“不吃你还买。” 有些话,朱光不想当着宋闲的面说,但他这样还是太好脾气了,钱不是钱吗?10块钱,200块,2000块,说不要就不要了,多少人坑蒙拐骗下三伎俩都为捞这点油水呢,钱是一回事,但被别人当傻子一样骗得团团转,这样真的好? 他掐灭手机一转头:“表哥,要不咱们还是去找找张人渣吧,反正下午又没事,万一找到了呢?” 不是他不甘心,实在怪自己眼珠长顶门心了,他就想再见见这张风采,真心实意骂他一句:你狗/日的还风采呢,小人渣! 宋闲会心一笑没说话。 其实作为失主,这事他早就没放心上了,刚被偷的那会儿,换了谁都会有些不舒服,类似于“二手货”“几百块钱”的话都是宋闲说来宽慰邹老的。 不过宋闲也拧得清,金钱和得失中间未必是等号。 就算是10块钱,朱光还不相是收到一份礼物吗。 “还好”,“差不多”,“也行”……只要各个方面达到相对满意的状态就足够了,宋闲追求不高,没想过一定要在某个角度冒出尖来。 * 朱光盯着他,就想从他脸上再盯出刚才那点反常的表情来,他早就发现了,早晨洗漱,机械手表是不能沾水的,取下来了吧?放枕头下了吧?丢了都还这样一声不吭,什么生前送给儿子当纪念的话难道都是假的? 人的感觉不会出错,宋闲肯定很在意,但为什么一路都没说呢。 “那个……我就觉得张人渣啊他不是什么好东西,北极星落到这种货色手里,就感觉像蓝宝石掉进茅坑了似的,你一点都不介意吗?” 宋闲没有正面回应。 其实介意也没办法,最理想的状态是一切都没发生,宋玉堂早年间送他那块表,于是宋闲收下了,后来相看两厌并不能扭转多年前的决定,所以这么戴了十几年。 但如果让宋闲有意的再满世界去打捞宋玉堂的遗物,他就未必能迈出那道坎。 他双手插裤兜,放弃一念之间:“算了吧,本来也不值几个钱。” 朱光不赞成:“平板丢了还能再买,如果我剪了三年的视频突然丢了,我不哭死才怪,去啦,找找啦,宋叔叔一生高风亮节,被张人渣玷污了多膈应,要是像我老爸那样,尽是给我弄些蜗牛蚂蚱当传家宝,我保证,我绝对不这么怂恿你。” 宋闲一副那也未必的表情。 朱光以为他不信,连说:“真的,我老爹天天守着一群蜗牛过日子,还说将来要把饲养秘诀传授给我,说真的,我不光羡慕你,我还羡慕你有个好老爹,至少,他不是好好的把你这个接班人培养出来了吗,不管怎样,争取一下,别让你爹对你失望对不对?” 宋闲笑了笑,现在蜗牛液在美容市场这么吃香,朱老能亲身传授已经很不容易,朱光不明白但不应该一脸嫌弃,反观他所羡慕的所谓“宋闲的父亲”,除了有个光鲜亮丽的名声在外,没做过什么。 宋闲其他都好,就怕别人把宋玉堂和他关联在一起,不提的话,安安静静多好? 去和不去一下变得很乱,叶玉萍的电话正巧是时候打进来。 宋闲出门在外,平均每天一条信息给她报平安,13点整,不太清楚她有什么要紧事。 电话接通后,叶玉萍含含糊糊把事情说了,说是宋闲三姨夫刚打电话过来,听人讲永定的土楼老茶很是不错,知道宋闲人在福建,想让他帮忙物色几斤,过两个月他们家睿睿就要高考了,打算拿去送给主任老师。 四下一望,土楼还不算远,茶叶的事可以和邹老去联系联系,三姨夫想当个好家长,问题不大。 挂电话之前,叶玉萍又将宋闲叫住:“小闲啊,永定之后准备去哪儿玩?” 宋闲想了想说:“还没定呢。” 时间将年岁打磨太久了,久到声音也出现了岁月的褶皱。 叶玉萍在电话里笑了笑说:“自你爸爸走后,这两年你总是闷在家里修钟弄表,我没说过但其实还挺担心的,既然出去了索性多走走,你师父那儿我出面为你匀些假期也可以,没别的想法,就是希望你能明白这世上人无完人,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登高远望,待人视物自然会比想象的更通透。” 挂断电话,看到朱光跑去马路边上不久又张牙舞爪跑了回来。 身为男人,随着年龄增长,能对外人袒露的话越来越限定在一个区域,对作为女性的母亲更是如此。或许他年轻,两年时间对他来说算不上多大耽搁,可在叶玉萍上了年纪的眼里,仅仅只有两年,那都是在所剩不多的时间里做毫无意义的减法。 他二十几年自学成才,没想到还是在叶玉萍这里减了分。 跟在朱光后面的是一辆7人座的微型客运车,红白撞色,没挂路线牌,司机大甩车盘在他面前调了个头,前后两行“闽F AB”开头的车牌十分眼熟的在他面前晃过。 朱光/气喘吁吁的,但比中了千万彩票还高兴,对他喊说:“刚从什么什么溪回来的,就这运气,被我给撞上了,赶紧上车,一个小时,去了咱还能回来。” 宋闲认出来了,应该是,两小时前送张风采离开的那辆没错。 * 下午十分,刚刚还为朱光称之为“好舒服”的日光慢慢缩进了云层。 车窗全部大开,风一吹,山路左右的夏草芬芳从各类角度灌入箱内,窗帘形同虚设,大幅度吹起,又大幅度抛下,旅行途中应有的风光和触觉好好坏坏纷至沓来,肆意的,未知的,从原始角落推心置腹到此,种类繁多。 车上只有宋闲和朱光两个人,朱光架起云台,将沿途山线地上丘陵一页不落的录在手机里,见到溪流,野狼似的嗷呜一声,发现松散的碎层云,手臂举高,将云雾堆积或扩散拍得仔仔细细。 画面捕捉到远处一根卧古茶树铺叠在一弯小型水瀑上,类似大红袍母树的岩生造型,直接让直播窗口一度火热到挤爆。 司机见过不少像朱光这样拿手机四处摄像的年轻人,自来熟的,就跟他们指点一下附近都有哪些值得游玩的。 操着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说:“没开发的地方路是难走一点啦,但我开车以来还是有很多驴友愿意进来,这条溪水一路北上,有的地方宽有的地方又陡,所以有些附近的人会选择去那里垂钓,周末烧烤的也有,夏天到了,又多一项游泳,因为没工业设备进去,人也不多,看看自然风光就很舒服。” “在你们之前的那车人呢,好像是一大家子去露营的,其实我不支持野营啦,这个山虽然不是很大,看起来开阔,可是蛇虫鼠蚁多嘛,没准备还是不要去,当然回景区一两个小时也足够,临时改变主意的话,步行出去也没有几个困难。” 宋闲安静听着,伸一半手出去窗外。 “师傅,如果晚上下雨了怎么办,刚刚那车人还怎么回来?” 司机师傅嘿嘿笑:“那就看他们自己的啦。” 朱光追问:“我有个朋友就是上一车跟您进来的,身上挎个棉布背包,我们得进去跟他碰头,师傅能不能告诉我们,您把他放在什么位置了?” 司机听闻猛的踩下刹车,空档之后拉手闸朝车后箱看。 风乍起,又骤停。 他一脸无奈:“你们刚刚可以早点讲嘛,我也是听他说好像哪个朋友误了火车的,不过他走的不是这条山路,这条路是可以一直开到水库的,他去的是小路,刚刚走过的路口就下了,他去的地方车子上不去。” 宋闲手支在窗外,很难得的好奇问:“是不是登仙楼的方向?” 司机师傅挂上一档找地方调头,意味深长的笑起来:“我就说你俩看着不太像驴友哩,我们这有句话,‘北有终南山,南有登仙楼’,他是不是去登仙楼我不知道,但那个方向,只有登仙楼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