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宁帝赐婚旨意一出,不出一日,便传遍了洛阳城。 昨夜在祥云殿与宴的众朝臣闻的消息,皆面面相觑,谁又能知晓,原本以为一名自不量力的小藩王,缪缪几语下,竟真能从太子手下夺走顾蒹葭,唏嘘不已之时,更觉李景喻心思缜密,比起太子,有过之而无比及,私下里,更带了贺礼,频繁踏入李景喻府邸,道贺。 李景喻来者不拒,一一应下,很快,整个别院只贺礼,便堆砌了五间库房。 这日,宫中传来旨意,太后邀李景喻赴宴。 李景喻应邀而去,席宴上,太后频频朝他夹菜,问他这几日为何不住在宫中,李景喻以事务繁重为由婉拒,临到最后,太后终于道:“润之,可还怪皇祖母寿宴那日,未应承润之求娶蒹葭?” 当日,皇帝背着自己将蒹葭赐婚给李景喻,她得知此事后,质问皇帝,由此,得知太子为了蒹葭,竟胁迫蒹葭身边乳.母朝蒹葭下毒一事,太子作为大魏储君,岂能因一名女子失德?皇帝因此大怒,将蒹葭赐给润之,以绝太子念想,而她身为太子祖母,纵然再想光复顾氏门楣,也只能作罢,惊痛之余下,私心里,也不想凉了另一个孙儿润之的心。 李景喻沉吟片刻,恭敬答她:“皇祖母拳拳护犊之心,真心可鉴,此次,不怪润之唐突求娶蒹葭,对润之而言,已是厚恩。” 太后听他言语中并无讥诮,恼怒之意,渐渐放下心来,只觉亏欠润之良多,又赐了不少婚配之物,坐了会儿,便称身子乏了。 李景喻扶着太后入内歇息,出了福寿殿,手足浮虚,竟是与宴时,饮酒之故,有些醉了。 他捏了捏拳,索性坐在殿外的一颗梨树下醒酒。 月至树稍,透过斑驳的梨花冠影,撒下道道清辉,皎白如洗,正是万籁寂静的时候,耳畔只有虫鸣嬉戏之声。 他缓缓闭上眼睛。 忽的,月色清辉照耀不到的阴影里,闪现一道白芒,迅疾的朝梨树下那道身影刺去。 李景喻倏然睁眼,侧身避过那道要刺在他咽喉处的白芒,出手如电的夹住,轻轻一撇,那道白芒应声而断,掉在地上,竟是一截残刃。 他眯眼,望着眼前逼近自己手握残剑之人。 “李孝敬。” 李孝敬面色铁青,掷下残剑,可方才临近李景喻身侧,感知到自李景喻身上发出来自血尸人海尖锐的萧杀之意,却令他胆战心惊,心有余悸。 可身为太子,他自有皇族的骄傲,不露半分胆怯。怒道:“李景喻,你使诈赢得蒹葭,本宫就算今日杀不了你,待来日,定会找你清算这夺妻之恨。” 李景喻坐直身子,脚尖一挑,捞起那截残剑,用指尖试了试箭刃,满不在意的道:“哦,那润之便静候太子了。” 李孝敬何曾受到此种奇耻大辱,当即怒不可遏,五指成拳,闪身逼近李景喻。 还未迈出一步,“锵”的一声,李景喻将手中残剑架在了自己脖颈之上。 一股如同蛇芯般的凉意,瞬间顺着脖颈,渗透在皮肤之下。 李孝敬骇住,“李景喻,你想杀我?” 李景喻眸色暗沉,盯着自己,似是透过残剑望向别处,并未答话。 李孝敬却在他这阵缄默中手足冰凉,寒毛直竖,就当他想要开口呼救之时。 李景喻终于抽回了剑,掼掷在地上,眸底暗涌褪去,寒声道:“蒹葭本便是我的妻,与你,何来夺妻之恨?” 李孝敬被他这忽起的一言惊住,待回过神来,便见李景喻已趁着夜色走远了。 他望着那道萧索背影,咬牙启齿,心中暗暗发誓,终有一天,他要将李景喻踩在脚下,报这夺妻之恨。 .... 自赐婚那日后,阿耶面带疲惫的回到府中,随后嘉宁帝的旨意便到,阿娘听完旨意,跌坐在地上,掩面痛哭,久久不起,次日,更奔入福寿殿找太后,却被太后亦“圣上金口玉言,岂能作改”为由,婉拒。 阿耶怕她急怒攻心,得了重疾,一直伴在阿娘身侧,帮阿娘排忧。 此后,不知阿耶同阿娘讲了什么,几日下来,阿娘对这桩亲事,反倒也没先前那般抗拒,伤心之余,更是亲自选了布料,帮她绣起了嫁衣。 而她居与漪澜小筑,在最初得知李景喻娶自己时的震惊外,也陆陆续续也从下人口中,听到了一些传闻。 成寄烟倾慕太子已久,此次,不知何缘故,竟遭太子厌恶至深,太子更口出恶语,此生不娶成寄烟为妃。 其二,李嬷嬷似是人间蒸发般,再不见踪影,可李朗却如约归往家中。 最后,她扶灵归乡与李景喻同行,原本此事被朝臣诟病,可不知为何,几日后,洛阳城中却流传出,她与李景喻郎才女貌,一对璧人,喜结连理等佳话。 她暗自心惊。 自前几日.她在福寿殿与宴归家后,直到今日,她还犹不敢相信,自己回府之初,李景喻在马车上朝她说的“一切有我”便是这种帮衬。 她内里怏怏,不知怎的,丝毫没有如愿未嫁给太子时的雀跃,反倒心头拢上一层淡淡的失落,更多的是,即将远嫁幽州,远离阿耶,阿娘的离别伤感。 可也只能在这为数不多的日子里,强起笑颜多陪伴阿耶,阿娘。 这日,阿耶似是看出她的心事,召她一起用膳,膳毕,阿耶嘘着她的脸色,幽幽一叹。 “阿葭,李景喻胸怀若谷,并非庸俗之辈,待来日,定能如他父亲般,位高权重,撑起大魏半壁江山,你嫁给他,哪怕只看我和他父的旧情,他也不敢亏待与你。” 顾蒹葭蓦然一惊,一张小.脸爬满红晕,点头应下,心里却顿时放松不少。 待送阿耶回书房时,巧儿匆忙奔入,俯身在她耳边低语几句,称成寄烟来访,问她见还是不见? 顾蒹葭轻蹙娥眉,迟疑了下,便跟着巧儿出了房门。 待转过垂花门,猝然看到成寄烟正站在院中的几棵梨花树下,仰头,神色落寞的观树景。 这个时节,如云般的梨花已凋,树冠翠屏如盖,覆盖成荫,日光透过层叠树影,打下道道凌.乱白芒,而她半张脸隐在日光未照耀进的阴影里,看不真切。 成寄烟似是察觉她到来,倏然转过头来,望着她的两道目光中,满是狠毒。 顾蒹葭停在距她几尺的距离,警惕的望着成寄烟。 成寄烟似是看出她的犹疑,抢上前一步,逼近她,恶狠狠的道:“顾蒹葭你真狠!我只不过是怂恿水匪拘你几日,让你名声毁坏而已,你却断我毕生所愿!” 顾蒹葭神色一凛,退后半步,避开她怒视自己的目光: “我不知你在说甚么。” 成寄烟面容倏然变得扭曲,一双明眸通红,眸底掺出道道血丝,大声厉喝。 “顾蒹葭,不是你,还能是谁!就是你将我怂恿水匪绑架你的事,捅到太子面前,害我在太子面前声誉尽失,太子厌烦了我,才不肯娶我为妃!你好阴毒的心肠!” “顾蒹葭,你毁我姻缘,我这辈子哪怕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成寄烟神色癫狂,说话颠三倒四,如同中了魔障,双眼簇着恶毒的光芒,射在她身上,使她后脊猛地一凉。 顾蒹葭定了定神,毫不退让。 “成寄烟,我不知你在说甚么,既然你承认,绑架我的水匪一事是你所为,那么,今日,我顾蒹葭便与你说清楚,往日,我顾念你我旧情,从未为难过你,可你却因思慕太子,屡次陷害刁难与我,今逢我婚期在即,不宜再横生事端,我便不与你计较,但从今日起,你我割袍断义,从此,路归路,桥归桥,互不相干。” 顾蒹葭说罢,扬手扯掉身上左边衣袖,掷在地上,转头便回。 还未迈出两步,身后传来成寄烟毛骨悚然的笑声。 “顾蒹葭!你以为自己嫁给李景喻,便是得一良缘,你比我更可怜!这洛阳城中,谁人不知,李景喻喜男风,厌恶女色,他娶你,不过是为了遮人耳目而已,到时,说不准,你夜夜独守空闺,房中有多少油灯都不够熬的!!!” 顾蒹葭身形猛地顿住,转头看向成寄烟。 成寄烟哪还有那日在福寿殿与宴时的静淑模样,更似街口落魄的丧偶妇人,两道满是讥诮,怨毒的目光紧盯着自己,如狼顾鹰视。 顾蒹葭冷笑一声:“谢你吉言,不过哪怕他是断袖,我也远胜与你。”说罢,再不理会她,扬长而去。 纵然她心中不信,李景喻喜好男风,可到底被成寄烟那番话骇住。 待奔回漪澜小筑后,落了座,才惊觉后背激出几层热汗,一口气连喝几盏茶汤,才缓过神来,只觉内衫贴在身上,黏.腻难受,正要唤巧儿更衣,便见一名仆妇匆匆奔入,朝她高声唤道。 “郡主,小郡王来府上辞行,老爷,问你可要去见他一面?” 顾蒹葭已脱下外衫,听了此话,却一屁.股坐在紫檀木椅上,冷声道:“不去。” 李景喻军务繁重,在洛阳逗留数日,已属难得,她早已听闻,这两日,他便要辅佐顾命大臣赶往边陲六镇,督促赈灾一事,今日.他匆匆而来,恐怕是告阿耶离去。 那仆妇得令,哎了一声,便匆匆去了。 待那仆妇去了,屋中静谧,顾蒹葭却鼻头发酸,双手紧抠着椅子扶手,双手五指指尖泛白。 巧儿前来替顾蒹葭更衣时,便见顾蒹葭呆坐在椅上,身形一动不动,眼底似有泪光,试探的问。 “郡主,方才奴婢来时,见小郡王已出了府门,若郡主再不去,恐怕就见不到他......” 巧儿话音刚落,顾蒹葭猛地起身,莫说还未套上外衫,就连绣鞋也踢掉了一只,人便跑了出去。 顾蒹葭一口气奔至大门口,便见府门外的空地上,哪还有半个李景喻的影子,仓惶四顾,便见临着镇国公府外的道路尽头,隐有马车驶向远处。 到底是来晚一步,鼻头一酸,蒹葭呆立在原地,在眼眶里翻涌多时的眼泪,终于不受控般跌落下来。 她说不上来这是何种感觉,却只想痛快的哭上一场,待察觉过来自己似是发了癔症,忙抬眼要逼回眼泪。 泪眼朦胧中,瞥见,眼前不远处,有一道伟岸的暗影从马车上跳下,疾步朝自己奔过来。 须臾,她还未来得及反应,身子便被那道暗影搂住,一扯,自己便落入一具宽阔的胸膛之内。 她一惊,仓惶抬头,便看到李景喻劲瘦的下颌上,薄唇紧抿,轻斥她:“怎么哭了?” 此时,夕阳落幕,漫天琉璃,街道尽头斑斓的暗紫色渐渐从天边漫来,流入浩瀚辉煌的落霞中。 李景喻身后迎着道道霞光,面容隐在霞光未照到的阴影里,神色是她前所未见的温柔。 顾蒹葭一颗心砰砰直跳,下意识一挣,却被他搂的更紧。 接着,他眉头微微一皱,俯身下去,将她踩在冰冷地面上的赤足抬起,拿起匆匆跟着她过来的巧儿手中的绣鞋,替她穿好,又将身上御风的披风解下,替她披上,才放开她。 他的披风上还残留着他身上的热气,她披在身上,却觉后背热汗津津,不知所措,只呆站在原地,不敢乱动。 他轻笑了下,伸出食指刮了一下她的鼻尖,轻声道:“回去吧。” 顾蒹葭心头大窘,似是得到特赦般,再不敢看他,掉头就回,刚跨进府门,就听身后传来他似愉悦的声音。 “阿葭,我很高兴!” 她闻声扭头看向李景喻。 他略显坚毅的脸上,双眼如炬,望着她的目光中,似是簇着燃尽一切的热烈期盼。 纵然前路漫漫,这世他倾心相付与她,定有一日,终能打动伊人,与他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