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点起三盏灯,将整间屋子照得通亮,纪逐鸢是趴着被人抬回来的,周戌五使了几个钱,雇得两个脚夫,把人抬回来便各自散了。
郑四请大夫未归,沈书一看纪逐鸢自腰往下连武袍都是湿的,入内便闻见浓重血气,知道这是被打得皮开肉绽,恐怕伤得并不轻。当即一股怒气冲上脑门,沈书从挂在墙上还未来得及整理的行囊中取出短刀,也没同纪逐鸢说一句话,转身就要出门。
“上哪儿去?”
前脚沈书跨出房门,没见高荣珪坐在廊下阴影中,突然这一声让沈书从狂怒中抽出些神来。
“找朱文正。”沈书喘息不止。
房中纪逐鸢已经在叫他的名字,沈书犹豫地回头看了一眼,并未答应。
高荣珪抱臂坐在廊下,一只脚踩在座位上,单手撑膝,斜乜沈书:“找朱文正何事?杀他?”
沈书不吭声。但他知道,杀是杀不成的,而且杀了朱文正以后又只得集体逃离滁州。只是朱文正把纪逐鸢打成这个样子,沈书心中憋着一口气,这口气激得他眼圈发红,牙齿紧咬着把高荣珪看着。
“你师父呢,叫我来看着你不要惹事。”高荣珪起身,“看样子二少爷不打算惹事了,去照看你哥吧,五十军棍不是小事,一两个月都好不全。上药穿衣洗澡都得有人服侍,他带你一夜之间逃出家,想必一直都是他护着你,照看你,吃了不少苦头,是你报答他的时候了。”
沈书呼吸发烫,高荣珪走了,沈书听见房里纪逐鸢在喊他,喊他的声音却与平时大不相同。
纪逐鸢总爱粗声粗气,哪怕说的是好话,也让人感到凶巴巴的。高荣珪说的话一直在沈书耳朵里回响,确实,从滨海到徐州,辗转大半个中原,再到高邮、滁州,无论何时何地,纪逐鸢总是挡在他前面。
一股难言的酸涩钻进鼻腔里。
“沈书!给你哥倒点水,我要渴死啦!”纪逐鸢扯着嗓门喊。
沈书当啷一声把短刀丢在桌上,纪逐鸢扭头过来看了他一眼,重申了一遍让沈书给他倒点水。
等沈书端水过去,纪逐鸢只喝了两口。沈书一下便明白,他也不渴,要水喝只是不让沈书出去惹事罢了。
沈书把纪逐鸢才喝过的茶杯端起来,杯底浅浅只有一口,沈书喝完索性回桌前提起茶壶,就着壶嘴把冷冰冰的水灌进肚子,透心的凉意让沈书彻底冷静了下来。沈书转过脸,便看见纪逐鸢还盯着他,嘴一撇,沈书无奈道:“我不出去,哥你睡会,等大夫来了我叫你。”
“嗨,睡不着。”纪逐鸢道,“屁股疼得厉害。”
沈书:“……”他没好气地坐到榻边去,让纪逐鸢伸手,从右到左,脱了一只袖子,再连着整片武袍脱下来。出兵时外面还罩了件号衣,武袍从肩头到袖口沾了不少敌人的血,整整四日没有洗过澡,顶多是路过有活水的小溪,随便洗一下,或是随处捡雪来擦一擦脸。这一回来,一顿饭的功夫,沈书只是在浴桶里打了个瞌睡,他哥就给打残了。
“生气了?”纪逐鸢伸手捏了一下沈书的嘴,“可以拴一头驴了,咱们还带了一头回来,早知道就不上交直接带回来,反正曹震也不知道。”
沈书道:“你去找朱文正,为什么不带我?”沈书心想,凭着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好歹能让朱文正讲讲道理,嘴炮也是炮。
“带你去?”纪逐鸢眼神现出好笑,牵扯身上伤口,登时面部搐了一下,收敛笑意,尽量平缓地同沈书解释,“真带了你,现在我们俩就真成难兄难弟了,我一个人挨打,还有你会细心照看我,也能好得快些。要是两个人都挨打,谁给我端茶倒水擦身换药?那才真是都得急死。”
“你带了我去,未必会挨打。”其实沈书知道,这顿打是逃不过的,违抗军令,挨打是轻的。战场上掣肘颇多,自作主张是当兵的大忌,人人一个主意,整支队伍都会寸步难行。除了韩愈,谁敢大放厥词说自己带兵能多多益善,人,是最不好管的,当兵和带兵是截然不同的两码事。
一个人所处的位置不同,所做的决定也可能会迥异。像曹震丢下重伤员,先行出发,是规避风险的最佳办法。对他而言完成运粮回城的任务第一,其次才是减少伤亡。
沈书跪到榻上去,纪逐鸢薄薄一条衬裤上全是鲜红的血,裤腰往上,腰部也是伤,有的破了,有的则被打得隆起一道红。
看着看着,沈书眼睛便红了,将牙帮死死咬着,再一看纪逐鸢,沈书气不打一处来,急声道:“你还笑!”
纪逐鸢哼哧哼哧地把头埋在枕头里。
沈书彻底没脾气了,朝纪逐鸢问:“疼得厉害吗?”
纪逐鸢背对着沈书,每次说话便要抬头起来,累得慌,索性不回头了,语气听着甚是无所谓:“还行。消气了?”
好像无论自己多么细微的情绪变化,纪逐鸢总能知道。沈书暗暗想,有一个从小陪你一块长大的人在身边真可怕,什么事都瞒不过,无非嘴硬。
“打了多少军棍?”
“没多少。”
“到底多少?”
纪逐鸢朝肩后亮出食中二指。
沈书在纪逐鸢腰侧捏了一把,小心着没碰他的伤,却也恶声恶气地说:“还撒谎!”
“你这人!”纪逐鸢扭头瞪了沈书一眼,抓住他作怪的手,将沈书扯到床头让他坐在自己头旁边,装腔作势地喊冷,反手把被子往上一提,被子与伤口碰到就满脸变形。
“等哥哥养好了伤,有你挨揍的时候。就现在我照样能把你揍趴下信不信?”纪逐鸢道,“打都打完了,让大夫来瞧便是,问那么多做什么?”
“天天就说,有本事你什么时候真揍我一顿啊?”沈书不自在道,“你疼我我又不是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