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里的阳光只能照亮阴霾,对于寒冷却是束手无策,坐久了人一身便都被寒意渗透。
沈书起身活动筋骨,再坐回去时,已发出一身大汗,纪逐鸢伸手来握他的手,眼神示意,问他冷吗。
沈书摇头,显然心中有事。
“回去给你弄好吃的。”纪逐鸢道,“起码弄一只鸡来,给你烤着吃,许你尝一点儿酒。”
想起上回同朱文正喝酒,险些把朱文正整出阴影来,沈书不禁笑了起来。
见沈书一扫郁闷,纪逐鸢略放下心,让沈书解下他的包袱,从包袱里掏出来一方干净的帕子,裹住自己的手指,用洁净的一面擦拭沈书的脸。
“哥……”沈书甚是难为情,哪儿有人才打完一场,就急着整理仪容,这太娘了!
纪逐鸢不顾沈书抗拒,手指捏着沈书的下巴,示意他把头抬起来点儿。
沈书耳朵一片通红,索性把眼睛闭上。
“哎,你哥真是。”温歆在沈书耳边揶揄,“铁汉柔情啊,不过就是,把你当姑娘家管,早晚耽误你找媳妇。”
沈书朦朦胧胧听见温歆在取笑他,不方便回嘴,哼哼两句算完。
纪逐鸢认真地把沈书额上的汗水和尘土擦净,手指贴着沈书的脸颊,把他脸上的血迹擦了擦,已经干涸的血痕不好擦,纪逐鸢便一手捧着沈书另一边脸,轻轻以手指在沈书脸上打转,那块皮肤显出原本的白皙细嫩,却不知道是不是让纪逐鸢的手搓久了,从肌肤里透出粉红的色泽。
沈书不好意思,少年人修长乌黑的睫毛羞怯地垂着,轻轻颤动。
纪逐鸢的手指落在沈书红润的嘴唇上,双目略略睁大,突然惊醒一般,把头别过去,咳嗽一声:“嘴巴这么干,你俩都渴了吧,我去弄点水来。”接着就见纪逐鸢火烧屁股地跳了起来,朝张头走去,其间把好几个横七竖八摊着休息的士兵踩得不满地大叫。
“你哥人真好。”温歆背靠沈书,这么杀了一场,他浑身没力气,软绵绵的。
“你都说好几遍了。”沈书听得出温歆话语里的羡慕,心里既骄傲又有些酸溜溜的,干嘛一直盯着我哥看!还真想认我哥当哥啊?就算我答应他也不会答应。
纪逐鸢会答应多个弟弟吗?沈书心想,自己也是被父亲托付给他的,也不是亲弟弟,好像都一样。
“我哥是让马给踩死的。”温歆双手圈住膝盖,望着光秃秃的树梢,梢头停着一群乌鸦,大概等着给地上的死人收尸。
“嗯?”沈书坐直身,转过脸想看看温歆,温歆却把头埋在膝盖里,双肩不停耸动。沈书有些无措,不知道说什么好,便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什么也没说。
良久,温歆把脸抬起来,没有转过来。
沈书看见他扯过袍子胡乱擦了擦脸,嗓音也变得沙哑,难掩话语里的失落:“他正托人给我说个老师傅,让我去学堑花,你知道堑花吗?”
沈书点点头。
“嗯,他都给我攒了好几年的钱,没钱找人给自己说媒了。”温歆吸鼻子的声音很响。
沈书没有多话,如果温歆家里都是长兄打点,那他的父母应该也已经不在了。
“我老家三年前逢着饥荒,家家闹瘟病,村里发丧的队伍从早到晚就没停过。挖好的土坑都不必填,晚上又有新人要躺进去。一日之间,爹妈全死了,只剩下我哥照看着我。后来我哥也死了,这天地之间就剩下我孤零零的一个。”温歆断断续续地吸鼻子,良久,带着浓重的鼻音扭头过来问沈书,“他不是你亲哥?”
“嗯,不是。”
“倒是跟亲哥一点不差的,我听说过不少易子而食的事,也见过。”温歆深吸了一口气,唇角挤出一点勉强的弧度,“能有一个人同你相依为命,做什么都带着你,你的命也不算太坏。”
“我知道。”沈书道,“我心里很谢他。”
纪逐鸢去西面取水,回来正从二人背靠的大树后面过来,恰好听见沈书最末一句话。
鬼使神差的,纪逐鸢停住了脚。
温歆的笑声“哈哈哈”的,似乎两人还闹了一下。
“他给你的是活命之恩,你怎么谢?给你哥当个儿子养老送终不成?”
“……”纪逐鸢忍不住心想:我看着有如此老相?他忍不住往前多走一步,警惕地看地上自己的影子有没有漏过去,想听沈书的回答。
“他会有媳妇孩子啊,当然有人给他养老送终。”
纪逐鸢屏住呼吸,脸险些贴到树上,鼻息中充斥着树干的清涩气味。
“嗨,这年头还想娶媳妇呐。”
“真没有我当然照顾他一辈子。”
温歆的声音:“我看他照顾你差不多。”
沈书不服气地说:“我才十五,总会长大的,我一定会昼夜不息,勤学武艺,兼以学文,等我出人头地,我哥要找什么样的媳妇找不到。”
“羞不羞,你哥听见估计得揍你,要你罩着,他得多没用啊?”温歆高昂的情绪突然低落下去,“你真走运,我就是想努力,想拼命,也没人用我有出息了,就算我能挣出点什么,想要报答我哥,也是不能了。”
“那你报答给我得了。”沈书接口道。
“你……”
纪逐鸢还想听沈书多说几句怎么怎么对他,却只听见几声扑扑闷响,夹杂着少年的喧闹声。只得从树后走出,端起威严说:“你们在干嘛?”
沈书和温歆连忙分开,规规矩矩坐起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