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荣珪拍了拍韦斌的肩:“老韦,你脾气收着点,他这么厉害,让他去争先出头,咱们还不知道滁阳是什么情况。让别人身先士卒,咱们坐收渔利不好?”
韦斌脑子转不过来,但跟着高荣珪在周军时,他们都是响当当的人物,晚上回去在自家那条街上走路都带风。如今给人做个呼来喝去的常随,心里十分不爽,高荣珪又一副能屈能伸的样子,同乡王巍清是个随遇而安的软包蛋,不提也罢。
他参军就为了多杀苗军为妻儿报仇,张士诚的主力部队一直在同苗军纠缠,韦斌杀敌杀得心中痛快。他自是跟着高荣珪干,可现在隐隐有些为元人办事的感觉,这让他心里像揣了一团火栗子,焦躁不已。
王巍清理解地朝韦斌道:“等到滁阳,找机会到郭子兴手下,也能建立一番功业。”
韦斌摇头道:“咱们从高邮城败走,跟条狗似的东躲西藏,还要听凭一个蒙古人指挥。”他看了一眼高荣珪,眼神里带着失望,没有再说,走到船的另一头,钻进舱内。
高荣珪走到船头,江面上的风近乎寒冷地贴面而行。
船头飘摇的灯照在水面上,一圈圈光纹像灵动的鱼一闪而逝。船夫招呼了他一声,问他里头情形。
“没事,大哥只管掌舵便是,绝不会给你惹麻烦。”高荣珪道。
船夫便不问了。
短笛吹着不知名的曲子,舱房内的帖木儿听出那三个汉人没有走远,戒备地看了一眼旁边两个少年。
年纪小的那个,一看便知当成少爷在养,唇红齿白,气质出尘。另外一个跟泥潭摸爬滚打出来的一般,眉目间带着一股悍然之气。
“这两个?”
穆华林坦然道:“我收的徒弟。”
“……”帖木儿服气了,“皇帝在宫中等你复命,你却学会汉人那套游山玩水。早晚也落一句略无寸功。”
穆华林抬眼看他,发问道:“你的同伴叫什么?”
“白痴,问你。”帖木儿讽刺道。
“……赤沙。”那蒙古人憋着一口气答。
“我似乎没在大都见过你们,我们见过吗?”
听这话,沈书便知,穆华林在确认他们两个的身份,从大都被哈麻召唤而来的两名蒙古人,听名字都是蒙古人常用的名字。穆华林应当是在确定他们是不是贵族后裔,以免惹出麻烦。
“没见过你便要撕毁誓言吗?”帖木儿敏感道,他身体扭动了一下,条凳一头翘起,赤沙被迫朝向沈书他们两个,帖木儿直视于穆华林,说,“你可是用祖先的英灵起了誓,上岸以后立刻释放我们。”
沈书听得暗暗心惊。
“我从不毁约。”穆华林道。
帖木儿安静了半晌,似乎在考虑穆华林的话有几分真实,良久,他突然开始说话:“哈麻找到我,赤沙和康里布达,我们彼此不认识,他先后向我们三人下达过不同的命令。我知道赤沙的任务,赤沙不知道我和康里布达,连我也不知道康里布达。那色目人在船被凿穿的时候,跳窗入水,不知道死了没有。”
“他会水。”一直没有说话的纪逐鸢这时开口,“我看得很清楚,那两个跳船的人水性都很好,一入水就飞快游走。”纪逐鸢略带嘲弄的语气说,“他完全没想过要回头来救你们两个笨蛋。”
“……”赤沙一晚上要被笨蛋砸晕了头,已经不想再为这种操蛋事情生气。
“他是最后一个见到哈麻的,和哈麻交谈的时间很长,一路上他很少跟我们聊天,应该藏有秘密。”帖木儿说,“我只想用你的人头,挣两个酒钱,我祖上也曾效力于探马赤军,到过高丽。”
“我们部族为武皇效力过。”赤沙突然嚷起来,“如今皇位是武宗的后代坐着,老子们一样没能翻身。哈哈,你也一样,不过是个宿卫。”
帖木儿打断赤沙的胡言乱语:“哈麻小瞧了你,我们知难而退。我不杀你,你也不要找我们的麻烦,你还有什么要问?等船靠岸,放我们二人离去。”
这两人都是哈麻用钱收买过来的杀手,似乎没有为他效命的意思,只是为了几个钱出力。
如果说的是真的,放走他们也没有什么坏处。更让沈书注意的是那个逃走的色目人。
“高邮城里给你传话的人,是张士诚手下的官员吗?”沈书问道。
穆华林看了他一眼。
帖木儿考虑了很久,才回答:“是。”
“是汉人?”
“不是,是南人。”
那便是汉族,这意味着张士诚现在所重用的官员里有人与朝廷有来往,他的权力至少大到可以随时派人进出高邮城。
这个人是不是穆华林联络到的投诚派?理当不是,因为穆华林和这个人现在是一路的,那此人就不会杀害老刘、老孙。穆华林在高邮城停留的时间越长,则越有可能见到张士诚,也能尽快劝降。
如果是,则此人首施两端,也许还有其他人参与其中。
沈书登时觉得头都大了,又听见帖木儿说:“你们没有必要知道是谁给我们传话,无论是谁,都说明在高邮城内已经存在投诚派,愿意接受朝廷的好处。你们说的杀人案,被杀的人也一定不重要,逼得你们离开高邮城,这人就已经死得其所了。”
帖木儿的语气让沈书很不舒服,当即便道:“那你呢?要是你今日在这里被杀,哈麻又会为你报仇吗?”
帖木儿用看傻子的眼光看他,嗤笑道:“当然不会,我们都是小渣渣,江河之大,鱼虾焉能妄议西东?”
“我师父发誓放了你,我们都没有发誓。”
赤沙骂道:“帖木儿你这头蠢猪!那两个汉人小子也可以杀我们!”
帖木儿眉头一皱,感到不妙,正想说点什么,见到那少年人站起身来,走到他的面前,说:“老刘、老孙两家,十口人,一条狗。那天晚上他们护送我们去书院,两个人还急着回去陪伴妻子老小。人活在世上,都有家人朋友,你们哈麻大人有,老刘、老孙也有。”
帖木儿想起了什么,沉默不答。
一直吵嚷不休的赤沙也不说话了。
“我们不杀你们,不是因为我师父以先祖名义发誓不杀你们,只是因为你们不是杀害老刘、老孙全家的凶手。”沈书道,“你们同我们,没有什么不一样,同老孙、老刘也没什么不一样。”
“沈书。”纪逐鸢道,“别说了。”
沈书深吸一口气,紧攥着的拳头慢慢松开,他的手指捏紧又松开,鼻翼翕张,重新发问:“那个给你们递话的官员叫什么名字?”
“这不知道。”帖木儿想也不想便答,“这也不用让我们知道。否则像现在这样我们被抓住岂不是完了。但来人手臂上有雕青,刺着一朵木兰,我们只要见到木兰花样刺在他手臂上,就知道是传话的人。”
不等沈书说话,帖木儿道:“我可以画下来。”
要让帖木儿作画,就要接上他的右手。
沈书道:“我们知道木兰什么样子。”
“那你知道这朵木兰是开是合,是半开半合,什么颜色,花瓣是长是短是窄是圆吗?”帖木儿道,“劝你一句莫要年少气盛,你方才说的话,我听懂了。我给你画,你就能多一条线索查清楚谁杀了老刘、老孙一家和那条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