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姓沈,他姓纪。”
有人点头“哦”了一声说:“不是一个爹,一个妈生的?”
“没有。”沈书扒了口饭没顾上,晚上竟有白米吃,跟芋头一块儿蒸的,吃得沈书根本没嘴答话。
纪逐鸢道:“我们两家隔一堵墙,他爹是个教书先生,现在家里都没人,不投军也没办法,养不活他。”纪逐鸢看了沈书一眼,面无表情地朝众人说,“太能吃了。”
沈书:“……”一口饭堵在嗓子眼里不上不下。
围坐的众人登时哈哈大笑起来,话匣子一开,各自三言两语把家里情况说了,差不离都是盐户。
穆华林端着个海碗过来时,正在说话的中年男子警惕地闭上嘴。
“他也是冲锋敢死队的,家里有个叔叔获罪……”说着,沈书感觉穆华林杀人的眼光扫了过来,仅仅片刻,穆华林便低头吃饭,他身形魁梧,坐在那里像一头委屈的熊。
“我哥和我蒙他两次相救,不然在城外山上,咱就已经没命了。”
“怎么有人要害你们哥俩?”许达的爹俨然已经把沈书当自己儿子。
许达端着碗让到一边树下去吃,懒得跟他爹说话。
他爹压根也没打算理会他,听沈书说有人把人胳膊剁下来带作干粮,一时之间,众人神色各异,当中有两人显得了然,垂眼低头夹菜。
这些沈书都看在眼里,接着向许达他爹说:“我身体不好,反复发烧,前几日落雨没法离开,我们兄弟俩就在城外一间破庙多呆了两日。有两个人也同我们一处,在军队里也不怎么熟,在破庙里才熟识起来。有一人叫做黄三,走的时候还给我们留了一块饼。”
沈书眼角余光瞥到,对面的两个人慌张地碰了一下视线,其中一个人筷子掉在汤盆里。
沈书故意不去看他。
“夜里不知道为什么去而复返,第二天他同乡,叫李伯的回来说是找他。”沈书下来,竟道,“谁想到他找到的是黄三的尸体,这便罢了,他把同乡的两条胳膊用斧头砍用盐腌起来,带在身上。若不是这位大兄弟救下我们,我们也就被人腌制成咸肉带在路上了。”
众人脸色皆是一变,那两个神色慌张的把筷子放下,去旁边吐了。
“这些畜生。”许爹大骂道,“旁人把我们当牲口不要紧,你要记住,人就是人,得有人性。咱们这一胎投在人身上,那便是菩萨的庇佑,上天的安排。天生下来你做人,吃猪狗,吃鱼虾,凭什么猪和鱼就该着你吃?那是因为你做人,做人就得懂善恶,明是非。你还是个读书人,明白的道理肯定比老爹更多。”
“不成,我没见过什么世面。”沈书忙道。
许爹把沈书的手拉在掌心里,叹道:“你这是读书人的手啊,这两年我是什么都见过了,什么猪狗不如的人都见识过了。但我也见过为救小儿豁出性命的年轻人,也见过死在水缸口上给孙子打掩护的老人,见过起早贪黑种一年粮都不够抽税粮的壮汉。来高邮,是我的主意。”
许达眼现茫然,仿佛知道他爹想说什么,他望着天。
而天色已蒙蒙发青,短短瞬息之间,便将暮色覆盖上大地,散碎几颗星坠在天幕边缘。
“那就是我大儿子。”许爹遥遥向天上最亮的那颗星一指。
他的手指上布满茧和冻疮痕迹。
“老二,你大哥一直看着你。”许爹的话暗暗含着一股威严,他不再说下去,两手合握住沈书的手,反复翻看。
沈书还未完全长开,但他手指纤长白净,便是在融融薄青的暮色里,也浮着一层让许爹挪不开眼睛的文气。
“读书人啊,一定要考取功名,为这世道做一些什么。”
眼前的长者,与沈书爹的面容叠在一起。
已有人在催促大家吃完赶紧回屋,趁天色尚未完全黑透,院子里是不点灯的。
屋里只点一枝蜡烛,微弱的光线仅仅足够让人不要错把别人的衣服抓到自己的铺上。
沈书裹着铺上那床薄毯,缩着脖子防寒。
烛光微黄,他睡的方向朝着纪逐鸢,毕竟跟穆华林不熟。
起初沈书等着他哥叫他出去弄蛋吃,等半天纪逐鸢竟然睡得发出了鼾声。
沈书百无聊赖地看了会纪逐鸢,纪逐鸢好像没那么黑了,俩人一看就不是兄弟,纪逐鸢单眼皮,沈书双眼皮,且沈书的眼睛又圆又大,若是把一个人盯着,总叫人心都化了。
纪逐鸢若把一个人盯着。
那人肯定屁滚尿流地起来跑了,那眼神像要杀人,谁挡得住?
但沈书一直很羡慕纪逐鸢生得轮廓分明,鼻梁高耸,眉棱刚硬,他哥眉毛也浓黑。一个单眼皮,睫毛如此长。
沈书才碰了一下,连忙把手缩回来,纪逐鸢眉心动了一下,好在没醒。
沈书屏住的呼吸平复下来,他又看纪逐鸢的嘴,嘴皮甚薄,像是一柄折刀,锋利坚硬,一张嘴就要骂人。
沈书:“……”
可沈书不觉得他哥长得凶,反而觉得他随时看上去都不高兴的样子很好笑。沈书嘴角微弯起来,眼皮每眨一次,就耷拉下来一分,最后完全敌不过睡意。他睡熟以后,嘴唇微微张开。
早已睁开眼的纪逐鸢用拇指擦了擦沈书的口水,随手在薄毯上擦了一下手。
纪逐鸢小心翼翼地坐起身来。
平躺着的穆华林也睁开了眼。
前脚纪逐鸢步出门外去,有人听见抬起头看了一眼,只道他撒尿去,便又迷迷糊糊躺下去。
过了一会,穆华林也跟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