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里沈书从纪逐鸢带的水囊里,小心翼翼倒出水来清洗浑身是血的两条鱼。水得省着用,来回都得跑,昨晚上纪逐鸢去了那么久,想必取水的地方不近。沈书想着,把鱼洗干净之后,以少许水冲了下手指,用干草蹭干净手。
他把手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
腥味还很明显。沈书耸起肩膀,身上闻不出什么味儿,便是随军的时候,纪逐鸢也会每天晚上给他擦洗脖子胸膛和背部。
都亏了纪逐鸢。
沈书抬头向庙门望去,突如其来的一个晴天,让他有些目眩神迷。走到门口,纪逐鸢已经出去,沈书心想,他应该是去捡拾柴火。吸进鼻腔的空气仍然冷而潮湿,沈书两手互相搓了搓,放在嘴边呵气。
破庙东西两侧廊庑下散乱地靠着三排花架,木头上一层淡青,甚至有的地方长出淡褐或者白色的菌菇。
沈书想起他爹说的,菇不能乱吃,便站在门上透气。他现在走路还两腿发软,跟腾云驾雾似的。
天色湛蓝,万里无云。
就在这时,门口走来一个人,沈书才要回去,认出了来人是昨天晚上下山离去的两人之一,也是在这间破庙里坚持最久的一员士兵,便笑着朝那个人招手:“李伯,你怎么回来啦?”
那中年男人头上扎着布巾,脚上穿草鞋,身上的号衣已换了,穿着普通农户的短葛,面孔冷得发红,听见沈书的声音,他浑身一抖,朝后退了半步。
沈书再次招呼他。
李伯急促喘气,拧着眉头,朝这边来,一面向庙里张望,一面问沈书他哥上哪儿去了。
“就在外头。”沈书觉出一丝不同寻常,随口答他。
李伯迟疑地问:“你们见着黄三了吗?昨晚上他说不放心你们两个小娃,回来找你们了。”
沈书摇头。
“真没见着?”李伯仔细瞧沈书的表情,见少年人满脸茫然,寻思他可能真不知道。
而沈书却注意到,对方手里还抓着一柄斧头。这不是军队里用的兵器,而是农家劈柴所用。纪逐鸢所在的部队,是一支盐民组成的冲锋队,实则就是敢死队,冲在最前面以人命做利刃,破开城门。不要说环刀、弓箭这些骑兵装备,连盾牌都不足。纪逐鸢现在所用的弯刀,还是捡漏捞到的,这支敢死队在徐州城下匆促召集起来,辗转十六州,几度易帅,直至天子再度命丞相亲自领兵。
围困高邮四十多天,城里城外,都是人困马乏。好在丞相每每出征,钱粮总是够的,纵然无法和开国时汉军每人每月五六斗米、一升盐的待遇相提并论,好歹能吃饱饭,丞相从不带饿兵。
然而四天前的傍晚,丞相被解职带走,各营将领面面相觑,竟不知道如何是好。有人来传令,命令部队就地解散。
那可真是拔剑四顾心茫然,散也不敢散,若不是有人来驱赶他们离开营房,大家伙儿都想着再等等看,观望观望,是否还会有新的事派下来。
直到一伙黑甲兵像驱赶羊群似的,朝他们举起了鞭子。
众人才敢确信,真就是皇帝的旨令,让这支南下后先连挫濠州集团军数次,逼得朱元璋交出缴获的战马,隐忍不发佯作良民的大军就地解散。
事发突然,于是便有相熟的,三五一十地成群聚在一起,盘桓于高邮城外,各自图谋生计,做好打算后,便陆续有人离开。
李伯与黄三,是最后两个离开这间破庙的同伴,他们两个是打一处来的,原就是一个村里的。
李伯是个屠夫,黄三贩卖竹编背篓、簸箩,偶尔也织些草席为生。昨儿走之前,给沈书留饼的便是黄三。
“该不会让人抓走了。”李伯犹豫地东张西望,缓步朝庙门走来。
沈书向后让他进来。
“哟,你们有鱼吃?”
沈书听见吞咽口水的声音,笑道:“还没弄,等我哥回来弄。”
李伯顺手把斧头插在腰带上,跟沈书对面坐下来,仔细端详他片刻,说:“你今日像是好些了?”
“嗯。”沈书点头,也坐下来,同李伯隔着燃尽的火堆,问他,“山下怎样了?他们先走的人都走远了吧?”
李伯眼神一黯,叹了口气:“走哪儿啊?遣散大伙没个说法,都是两手空空,口粮也吃没了,山下还聚着好些人,填饱肚子而已。”他话音戛然而止,眼神突然犀利起来,又问沈书,“昨天晚上我们还没走到山脚下,黄三就回来了,该不会这么晦气就找不回来了,你真没见着他?”
“我昨晚发烧,哥叫我先睡,很早就睡了。”沈书没提那胡人。
李伯坐立难安,焦躁地不住搔弄头皮,突然起身说出去再找找。
沈书问他还回来吗。
“回,这不有鱼?”李伯生得一只眼大一只眼小,目露贪婪。
待他出去,沈书立刻从地上起来,小心翼翼地靠近门口,就看见李伯在院坝里四处拿斧头挥开杂草,掀翻木架,朝可能的隐蔽处小声叫“黄三”。
还真是来找人的。沈书略放下心,不到片刻,又着急起来。想起他爹说的,世道越乱,人心越不可靠。那些易子而食的故事,他爹重病的时候,没少朝他说。纪逐鸢怎么还不回来?
李伯甩开臂膀在院子里找了两圈,突然在草棚附近停下脚步,他警惕地回头看了一眼,重新低下头去。
沈书才缩回来的脑袋探出去,便见李伯双手使劲,从草棚旁比人还高的野草堆底部,拖出来一个人。
沈书惊得眼睛都大了,下意识往回一缩,心头噗噗直跳。
黄三的手腕上常年系着一条草编的链子,说是他女儿给编的,家里人人都有,虽然女儿被人抱走了,这链子他一直留着。
李伯匆匆回头看了一眼,额头俱是汗水,他眉宇间闪过戾气,咬咬牙,一不做二不休,掏出斧头,朝黄三的肩部砍下。
躲在门边的沈书感觉喉咙被人掐住了。在他眼皮底下,李伯砍下黄三两条手臂,分成数段,只取上臂。沈书看着他掏出了一小袋盐,突然双眼一鼓,自己牢牢捂住嘴,不发出一点声音地沿着门往侧旁退。
沈书几次干呕,吐出才喝的清水,他强抑住恶心,心中既恐慌又混乱,那把纪逐鸢用来刮鱼鳞的弯刀闯入视线,沈书当机立断,小心翼翼地挪动过去。
外面响起来扑扑的脚步声。
沈书心跳如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