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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我偷偷摸摸地跟着千乘,他越过了泗水上源,在青丘上空绕来绕去,终于,落在了桃林后拔地而起的山脊上。    千乘一人站在那陡峭之上,看起来总觉得有些落寞。突然,他蜷着手,挡住了薄唇,轻咳了声。随后,便走了。    我有些奇怪,顺着山脊慢慢往下滑,瞧见了满地的桃果。正好奇,却被人叫住了名字,我回头一看,桃树下背着竹篓的是十荌。    她眉眼带笑:“我准备摘些桃果,刚回去取了竹篓来,谁知一到,你已将桃果打了下来。”    我愣在那里,摆了摆手:“这事非我所做。”    十荌皱了皱眉,片刻后,叹了口气,甩了甩袖子:“罢了罢了,你先同我一起将这些掉下来的装进篓里。”    桃果儿足足装了三篓,十荌洗了几个,递了一只给我,那桃尖儿像是被人点了蔻丹,颜色被水洗到了身子,泛着甜滋滋的淡红。    “我装一袋桃果儿,你给颜椋拿去,他不是喜欢吃吗。”十荌拿了个白布袋子,撑开放在石桌上。    我看着她挑了些好模样的桃子,突然想起方才所见:“刚看着千乘在山脊上站着。”    “千乘是谁?”十荌一边问着,一边继续装桃子。    “你说什么胡话?”我怔住。    十荌用一条白线束了袋口,脸色微有疑惑:“千乘是谁?我未听你提过。”  她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将布袋子退给了我:“今日我有些疲乏,你将这桃子送给颜椋去。”    我接过袋子,回头看了看她,叹了口气:“那好,你先歇息罢。”    我火急火燎地去了丹穴,没有敲门,直接掀开了颜椋房里的正门。    直愣愣地,就看见了坏眼睛的东西。    我们颜椋上仙,穿着一件单衣,一条纱布蒙住了眼,绕着柱子转圈:“魏临磎!”    颜椋在柱子边上摸来摸去,没逮到人,又靠回到柱子上,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莫不是躲进别的房里了。”    我来到颜椋面前,轻咳了一声,让他察觉到我在这儿,矜持些好。    “你怎么了,连声音都变了。”颜椋朝我这边扑过来,我侧了身,让他扑了空。    颜椋一边抱怨,一边气急败坏地扯了纱布条:“你昨夜同我讲好的,现在又耍赖!”    纱布条揭开,那双桃花眼一定:“终南。”    都不整理衣服,直勾勾上来扯了我手里的布袋子,准备解束口的细绳:“他人呢?”    我正想骂他不知羞耻,就见从他身后走出来的魏先生,魏先生拍了拍颜椋解布袋的手,给颜椋披了件外袍:“不像样子!”    说罢,朝我打了招呼,我同他问候,将布袋递给魏先生:“青丘的桃果儿熟透了,十荌托我带些给你们。”    颜椋抢了布袋,正要拿去洗,我拉住了他的外袍:“我有话要问你,你先别去。”    魏先生通情达理,说要去一趟药铺买些东西,先出一趟门。    待魏先生关了门走后,我拉了拉颜椋衣角:“为何我从不见十荌提起千乘?”    “十荌早已忘了千乘是谁。”颜椋听到此话,叹了口气,喝了口茶,朝我娓娓道来。    九百多年前,也是我消失后不久,北岭一带莫名降起了瓢泼霖雨,自山脉下延至蜀城,因地形越来越低,流水湍急无情,淹了一户又一户山农,覆了一条又一条护城河,击垮了高堤,震碎了巨石。连续三日后,雨势未休,反而越来越大。祝融氏族、大庭氏、栗陆氏、骊畜氏,都被水埋了个彻头彻尾,高崖上站满了人,哭的哭,残的残。泰逢神听闻,绕着一看,水势汹汹,面积之大,施了半日的法,也未有任何化解之势。    泰逢神没了办法,挨家挨户地寻问众神,何处有蛟。    西风看了看颜椋,闭口不提,颜椋与十荌也缄默不语,知道千乘的人不多,关系也都要好,大家心知肚明,没有说出口。    冰夷声称,自己前年养了一条蛟,名庭之,只不过年龄尚小。泰逢神撇下众人,随冰夷去了河里看了看,皱着眉头说,这蛟灵力不够,没有治水的能力。    北岭以北的轩辕氏族踩塌了泰逢庙里的门槛,方圆十里都能闻见泰逢神庙里的香火味。百姓日夜烧信传书,望泰逢神早日化解水灾。百姓急,泰逢神更急,急得睡不着,急得团团转。    各路神都在找灵蛟,四处搜罗,发现后便引着泰逢神去看。自玄冥祖巫乘厉风而去后,神兽四起,可寻遍了这大千世界,泰逢神也不见一条灵蛟。不过几日,泰逢神愁的白了头。    十荌与颜椋本想瞒着千乘,再去想想办法。谁料千乘不知在何时听人讲了此事,找上了十荌,声称要去治水。    十荌上去堵了他的嘴巴,颜椋在一旁心急,千乘看着二人这般模样,不免有些疑惑:“我去治个水,你们为何这般态度?”    千乘不知情,不知治水方法,以为自己过去,立在云端,做个法,水便治好了。    十荌气得骂他无知。    北岭至蜀城,三万多里地,四个氏族,唯一能平这洪灾的,只有蛟龙骨。蛟龙本就与水合一,蛟龙骨更是衍水脉而成。泰逢神纵是能呼风唤雨,也治不了这么大的洪涝,只有得蛟龙其骨,才能有控制万物之根源的能力。    颜椋无法对千乘说,蛟龙既为水而生,也将为水而死,总而言之,不论活多少年月,终究是要被沿其脉,挑其骨,化为灵介。    颜椋与十荌连夜去了泰逢神那儿,寻了寻还有什么办法,泰逢神直摇头,这次大水突如其来,且劲势极大,除了寻到蛟龙,再没有任何法子。    十荌心灰意冷,她知晓千乘本性,那长虫总是嘴上不饶人,其实心软的要命。在人间时,千乘也为受了欺负的路人出了不少气,偷偷在穷得叮当响的人家手中塞了银子,背着孤苦可怜的老人回山,可千乘死不承认这些事,每次十荌朝他提起,千乘总是一脸迷茫,伪的一手好戏。    她清楚,即便知道要被挑了骨头,千乘还是会不顾阻拦,直奔而去,救人要紧,更何况是这种大事。一同相处了这么多年,十荌早就收了心,认了这人,如今眼睁睁要这人死,她恐怕难以接受得了。    中夜,十荌来了漆吴山。    那夜里,万物窈冥,昏昏默默,她见那人背着手,立在漆吴山口,皓皜月光随山风浮进来,昏暗又被撕开,清冽逐渐涌出来,绕了绕那人的眉眼,他顿了顿,漻漻荡荡地开了口:“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人们说这种人不会死,这又有什么益处,人的形骸逐渐衰竭,人生在世,本来就要像这样迷昧无知吗,难带只有我才这么迷昧无知,而世人也有不迷昧无知的么。)    十荌愣在那里,红了眼,不敢动弹。    千乘走上来,月光笼着他的眼,柔羽般的睫毛,微微打着颤。他伸手拾起十荌前额垂下的一条乌发,为她别在耳后,十荌一言不发,四肢僵硬,双手却抖得厉害,但仍把千乘的外袍抓得极紧。    还记得那人将一条龙胡须送给她,蠢笨的不行,而后便伏在她耳旁告诉她:“我想让你开开心心的,其他的尚且没有你重要。”    讲的话十足的傻气,十荌却听得动了心。那人化了蛟,载着她在青丘上空转了转,青丘山崖后的栀子开得正浓,风都带着暖意,十荌伏在他身上,轻轻摸着他身上光滑的鳞片,那蛟抖了抖,故意逗着她,又突然换回了人身,十荌没了承载的东西,还在发愣,坠了下去,却被那人俯身下来,接在了怀里。    那人拢着她,脸贴着她的耳旁,蹭了蹭她的头发。随后收紧了手臂,将她抱得更深了些,慢慢降了下来,给她指了指桃林:“我早都想好了,将来就在那附近造一个木房子,让孩子住在那里。”    “我倒还好,本就应去治水,也受得住那些。就是放不下你,你这女人,一副没了我就活不了的样子。那日听说城里又开了间赌坊,今日还生了许多新玩法,你好好去看看,说不定还能赢些钱。即便是输了,也别整日扯着嗓门大骂,青丘都能给你震塌了。”    说罢,千乘又看了看十荌,皱着眉,伸出手,拂去她脸上的水迹:“哭什么哭,笑都不好看,哭能好看?”    十荌放了手,将被她攥皱的外袍抚平,她低着头,过了良久,哑着嗓子,开了口:“莫失莫忘。”    最后,还是看着千乘义无反顾的,去找了泰逢神。    十荌坐在山口上,哭了一整夜。    翌日,泰逢神与千乘一起,来了剐龙台。    十荌与颜椋也在场,凌冽的风在荒凉的地上打了几转,十荌看着那身着刻丝玄青长袍的人就跪在离自己不远的高台处。    那人微微皱眉,慢慢闭上了眼,蓦地,天地一旋,风起云涌,斑白杂糅在一起,促着倒风席卷而来,烟尘直往上赶,四处雷声连绵不断,千乘化成了蛟龙,一甩尾巴,弓着身子,腾空而起。    泰逢神拔出长剑,青光一闪,顷刻间,三百条铁链,拴住了那条蛟龙,卷着它的脖颈,强迫它伏在了地上。    泰逢神持着剑,正要上那高台,却被十荌伸手挡在前。    泰逢神一愣:“怎么,你?”    “我去,你留在这里。”十荌一把夺过剑,随后提着长剑,慢慢上了高台。    千乘睁着眼,看着她近了他身边,银白的眼里泛了泛水光。    十荌没了表情,掏出一方鸦青布蒙了眼。    她放正身体,骤风打着铁链,僵硬的碰撞声,远处天雷滚滚,苍穹之上已经开始混乱。    颜椋说,十荌跃上龙身,长剑一挥,血溅了人一脸。    千乘哼也不哼一声,伏在那里,被挑了骨头,血肉模糊,分不清残骸。    颜椋蓄满了泪,眼睁睁看着十荌精疲力尽,扔了剑,摘了布条满身的血,颤颤巍巍地走了下来,她双目越来越暗,分不清神志,跌跌撞撞,被脚下砍下的血肉绊倒,摔在血红的地上。    颜椋咬着牙,上前扶起了十荌。十荌已经没了知觉,颜椋察觉她双颊滚烫,觉得不太对劲。为她洗了洗脸上的血痕,却发现十荌脸上,尽是发红的肿块。    只是一只神兽,却用剑挑了龙骨。    三日后,十荌才醒来,她木讷了半天,什么也不知,眼泪先流了下来,流个不停。    颜椋问她如何,十荌直摇头:“不知为何,梦到了自己在水边洗野果,那日光柔得不行,河面都照得暖和,一条小蛟在水里探出头来看着我。”    十荌往后靠了靠,抹了抹湿透的双眼,擦不完似的,眼里又蓄满了热泪,她艰难地勾着嘴角说:“那蛟,也不会讲话,静静地瞅着我,还舔了舔我的手心。”    颜椋问遍了神仙,蛟龙如何投胎。    都笑他痴傻,在背后议论他,莫非颜椋上仙发了疯。    蛟龙投胎自也是一条蛟龙,不过,寻常蛟龙,投胎后,上一世的记忆也该忘得一干二净。因蛟龙大多生性孤僻高傲,与之有牵连的人太少,记不记得上一世,也未有人证实。    十荌脸上的肿块一直未消,碍于面子,系上了遮面纱。也不知为何,十荌整日躺在里河附近,颜椋问她千乘此人,十荌说不知,与千乘曾经的事也一概忘记。    颜椋劝她回青丘,十荌不肯,还留在这漆吴山。    不知过了多少年,那日,空雷滚滚,颜椋屏住气仔细听了听,是从漆吴山传过来的,他披了外袍,转身便去了漆吴山。    那是暮春时节,里河边也染了色,层层野花包裹着香气,一簇一簇地开在岸边,鸟兽都出了洞穴,一边晒太阳一边挠着肚子,一切一片祥和,美的不可方物。    颜椋见十荌坐在河滩上,手里托着一条小蛟,正扯着那蛟的胡须,蛟的脸都被扯得歪到一边,硬生生打了几个喷嚏,却不反抗。    蛟咳一声,身后的山雷便顺着滚了一圈。    十荌竟也没发现。    十荌走后,颜椋俯身站在河岸边,抓来了那只小蛟:“你是千乘?”    语罢,那蛟一跃而起,在水里跳了跳。    颜椋笑出了声,垂着头看着那蛟在河里游来游去。    可自从那日之后,十荌再也未来过漆吴山,颜椋听旁人得知,十荌去了青要山易了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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