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近深,觥筹三巡,宴场里面的笑闹声都渐渐稀了下去,现在正是敬酒敬了好几轮的新郎新娘终于可以歇歇脚的时候。洛老爷子前脚刚刚撤了,一大帮子体面精明的人后脚也就纷纷散去。场上除了叶冉他们老同学凑起来的这一桌,以及主桌上的男女方的主要亲戚,剩下的人都零零散散聚成小小簇轻声交谈着,虽然远不止于冷清,但确实安静了不少。 至少罗媛媛同学讲段子的时候不用扯着嗓子梗着脖子了。 “好了,说到当时姐们儿去给洛成学长送信的时候撞上人女友了,人家那女友还没说什么,但我不行啊,当时就怂了,想赶快改口说点什么,叶冉那个更怂的,赶快冲到人家跟前连连说我们是送快递的……” “哈哈哈哈哈哈……“又一阵笑声。辛锐大笑着拍着身旁女孩的肩:“你咋不说你是送外卖的……” 叶冉白他一眼,对媛媛不满道:“还不是为了你吗?为这事还差点害人学长早恋的事被教务处知道……” 秦素笑着说:“哈哈哈,小冉冉就是胆子太小,也就你会怕教务处那伙儿,洛学长就算养一个后宫学校也不敢把他怎么样的。” 媛媛自斟了杯红酒,也一脸嫌弃看着她:“实话告诉你吧,那个时候……那封信确实不是情书,我那时早就不暗恋洛成学长啦……也就你傻傻地以为我是去找人告白的……”秦素制止住她继续把红酒当果汁倒的动作,轻轻摇了摇头。 叶冉有些惊讶地睁大眼睛,正在埋头吃菜的几位嗅到些许八卦气味也抬起头来看着媛媛,其中一个戴细框眼镜的男生也是熟人,有些好奇地问她:“哇,罗媛媛你那时追洛成学长的事情可是能编成教科书的诶……不喜欢你找人家干啥?” 一旁也有个短发的女孩瞧过来,微微戏谑道:“媛媛你那时不会盯上了新目标想让洛学长帮你传个信啥的吧……” 一桌上又笑开了,眼镜男回首向短发女孩笑道:“哈哈哈哈也就你们女人能想出这么捉急的清形了,”又回头看向媛媛:“哈哈哈哈哈你不会真有新目标了吧……哎都那么久了也就算陈年往事了,跟大伙儿说说呗?” 其他几个同学正要起哄,秦素打断道:“都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我说你们当时谁没点追人的怂事。你,别看我,严平,就说你呢!大男人八卦个啥姐妹的事儿。” “我……我当时想拜托他点事……”媛媛声音小了不少,伸手拍了拍热热的脑子,心道果真是醉了。有些往事尘封了许久自己都很少回想,但今日却被那么容易地就牵扯到了,是因为一下碰到了那么多故人吗? 抬了抬眼看到叶冉,从再见到她的第一眼就细细地观察着,觉得她的容貌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和另一张面容更加相似了。尤其是眼睛和嘴唇,或许也是因为时光和岁月晕染,眼梢眉角间添了更多霜雾般的冷色和淡淡的距离感,简直和记忆中的那人的眉眼有惊人的重合。 叶冉含笑望着昔日的故友,看着媛媛观察着自己的表情添了副哀怨和无奈的神色,心下轻颤,抬手握着跟前的杯子,指尖冰凉。下意识地微笑着,语气轻松地道:“媛媛这事我不知道,白给你当了一回冤大头还被你嘲笑,下次再见要给我从实招来,”说完话锋一转,笑眯眯地看了一眼一旁的辛锐:“我记得当时送信的馊主意是你出的吧,说什么信息时代需要手写的才能纸短情长,整天也就自诩什么情圣,帮人代写情书还没完……“见大伙儿的注意力又被吸引到这儿来了,她顿了顿,又贼兮兮地瞄一眼辛锐,笑着道:“这奇葩那次帮邻班的体委写情书,竟然傻傻的垫了张复写纸,还偏偏挑在考试的时候写,结果那情书和复写纸下面垫的就是老板的数学试卷……” “哈哈哈哈哈哈……”桌上又是一阵笑声。话题后来就到了对以前班主任的讨论。 辛锐斜眼看着她,悄声道:“你他妈就会把我当靶子。” “靶子不用白不用呗,嘻嘻。”说着把他面前的酒杯推开,给他的玻璃空杯斟满橙汁:“孝敬你的。” 媛媛隔桌看着他俩,又低下头斟满了酒。 凌皓赶到急诊区的时候手术已经结束,紧闭的手术室背后暗黑幽深,楼道里寂静无声。 听说这家伙刚刚做了一个十小时的手术,而这之前他参与L教授的研究项目也已经两天没合眼了,再铁打的恐怕也扛不住,估摸着是去宿舍瘫着了。 “咦——有缘无份哎,啊,应该说无缘无份啊。哎。”凌皓口袋里兜着那张字条,一时不知道要怎么做,叹了口气,正踌躇着往来路走,却听见拐弯处安全出口传出了门打开的声音。 凌皓一转头,就见叶坤从楼道暗处走出来,白色长褂再衬着灯光下他有些苍白的面色,着实让他心里一凛。 “我靠,大晚上吓死个人啊。” 叶坤见着他也不说话,只是靠在墙上斜睨着他。 “我刚才好像听到有人在手术室门口感慨什么有缘没缘的,有点好奇。”叶坤神情疲倦,声音有些沙哑。 “我去……你躲在那里干啥呢,眼睛都熬红了不回去睡,真他妈想英年早逝啊。”凌皓看他今天状态分外不好,觉得为了他的生命着想还是先把事情搁一晚上等他睡一觉起来再说。 叶坤等了一会还是没听到他说点什么,抬起头看着他:“说话。”眼中添了些认真。 顿了顿,见他还不吭声,不由嗤笑道:“你别是闲着不睡来急诊区遛弯吧。老子都快猝死了,没工夫和你瞎耗。” 凌皓端详了一会他的神色,见叶坤冷淡的眉眼多了几分深邃,却没有他预想的几分焦灼或者期待,却反而有更多颓然和疲惫。不禁长长一叹:“你果然知道了。” 说着自嘲地笑了笑,掏出口袋中的纸条递给他,有些无奈道:“这样让我感觉很不好欸,说,你是不是从洛家小姑娘开始就算计起了。” “什么洛家小姑娘?”他盯着纸条上的字,心不在焉地问道,语气有些冷。 “嘿哟喂,不是洛成给你通风报信的吗?……妈的再也不和你们这些贼精的人弄这等无聊风月事了,下次你们自己商量着玩儿去……”凌皓看他神情微微一怔,似是也是才知道的模样。 “我只知道两件事。”他眼帘微微阖了一下,声音沙哑苦涩:“她回来了,是因为任七七的婚礼。她不会联系我,但有可能联系你。” “……所以你就一直在这里等着?”凌皓惊讶地睁大眼睛,心说这明明是自己瞎耗自己找死。又意识到什么,讶异道:“她联系我那次你都知道?!”印象里对那个只闻其名少见其面的妹妹没什么特别的记忆,却因为那通越洋电话而深深记住了那个透着绝望的颤抖声。 叶坤没多做解释,只是把纸条揣在自己兜里,直起身子朝他淡淡一笑:“不管怎么说,这次我欠你和洛成一个人情。” “哎,所以说女人别想什么花前月下和车子票子兼得的好事了,以为谁都有七七这么好运气,喜欢的人家也喜欢自己,不仅适合还是绝配,不仅是海归博士也是钻石大佬……” “呵呵,媛媛,我记得当时最瞧不起现实主义选择的人可是你欸,什么时候变得那么有觉悟啦” “辛帅哥先管好你自己吧,现在你可真的算是情圣了,比孟母还厉害了,一跟着迁就是重洋万里……” “媛媛……你别喝了……” “哈哈,叶冉,其实老娘最羡慕的是你,最同情的也是你了,哈哈哈哈哈……” 罗媛媛已经喝到死醉还要死撑着,勾搭着坐在一旁的秦素,嚷嚷着不醉不归,正在给一桌男男女女倒酒。七七看着这阵仗有些担心,正要来安排一间房间给她住下,却被她迷糊却坚决地推却:“老娘今天高兴死了,我们6036终于有人圆满了,任七七你别拦,赶快洞房去!可别让洛大帅哥等急了。” 任七七面露微窘,伸手拍拍媛媛通红的脸颊:“我说你这个未嫁的比我这个已嫁的还不知羞!明儿叶冉还有早班机,赶快放过大伙儿回去歇着吧,想喝老娘等会收拾收拾来陪你喝。” 秦素和七七准备一起架着她起身,这妮子是平时缺半颗脑子一喝酒就是没脑子的主儿,还不知道继续下去得闹腾成什么样。媛媛似是被提醒了什么,目光清明了些,挣开两人的胳膊重新回到酒桌前,面对着对面坐着的叶冉大声道:“七七提醒老娘了!我还没有好好审问这没良心的家伙呢,抛家弃子……啊呸,弃兄的,到资本主义社会三年了都不给我们一通电话…太没良心了……” 叶冉起身,接住她伸手持得颤颤悠悠的红酒杯放到桌上,递给她一杯橙汁,一边苦笑着道:“是,我没本事又没良心,对不起祖国的栽培,辜负了罗媛媛女士的期望。”一边心里翻涌着纷繁的思绪。 叶冉起身,走上前去扶她,却被她轻轻挣开手。 “诶诶,太没诚意了你,以为把老娘的酒换了把老娘扛走就可以过关吗……这么多年了……人家为你喝了多少……你都不回敬点……”媛媛推开叶冉递过来的杯子,身子晃了晃正要开口,七七在她耳旁轻声道:“小冉没喝过酒,别让她喝。”媛媛眯着眼睛点了点头,小声嘀咕了句“真不愧是被哥哥从小保护到大的……”头一歪倒在她们身上。 她在昏迷前凑近搂着自己肩的女孩耳边小声说着最后一句话,声音轻细却清晰: “你……为什么还要回来?” 叶冉抱着亲密故友,身子微颤,心中一片清冷寂静的回响。此时媛媛十分依赖地紧紧靠着她,秦素帮她擦擦被染上橙汁的袖口,七七打电话联系着房间,似乎一切都似原来的亲密无间,还像少年时期那样可以无所芥蒂地开怀大笑,还像青葱岁月之时畅快无隙地窃窃分享,好像从未有过分离和疏远,也从未有过秘密和隐藏。 其实她知道一晚上媛媛都在针对自己,不管是怎样的话题、怎样的叙述,都离不开对自己的控诉,每一句、每个词都似乎意有所指。她感觉得到她的埋怨和不满,拒绝与疏离,以及许多更深更复杂的感情。那双曾经澄澈似水的眸子,染上了许多她看不透的情绪。 而媛媛的那句话,和一句梦魇般的回忆如同刀斧般劈开她的记忆。 有人说过相似的话。 可笑的是,正好和媛媛的话语凑成一个对应轮回。 同样的,她没有丝毫反驳的余地。 “你……为什么……还不走?” 也是那样迷蒙的时候,她脑袋混沌不知所措,心中的惊恐和懊悔几乎将她吞噬。 她忘记了说话人的表情和神色,只是记得当时木制地板上是午后阳光和窗台植被交错的剪影,白色的门帘被微风轻轻掀起又落下,寂静安宁的空间中是窒息般的压迫感,罪恶的气息静静流淌。 此时的她站在人群的漩涡中,身边有人拉扯着她,有什么人在轻轻跟她说了什么,有的还继续着无聊的玩笑和持续的笑声,她有听见电梯的声音,开门的声音,甚至还有自己从容的应答声。但是她仿佛不属于这个空间。 熟悉的恐惧感和孤独感却纷涌而至,就像三年来时常经历的那样,不分时候,不分缘由,让她痛苦到麻木。 她不属于这里……或许哪里都不属于……她本不该出现……她本身就是一个错误…… 那时心念一动间发疯似地想起那个地方,把机票推迟到了明天早晨。 她现在……有些后悔。 她又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