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却中途两人那一次不经意的对视外,整个看电影的过程中代如亦和刘笑阳都没有再做多的交流,一直到了电影谢幕,片尾曲响起。 歌曲前奏一出,影院里的灯全都打亮了,座位上原本满满当当的人已经窸窸窣窣早就走光了,只有代如亦和刘笑阳还坐着没动。 影院打扫卫生的工作人员进来了,刘笑阳拿起手上的帽子又扣回了头上。 代如亦余光里能看见他的动作。 坐在台下,他就是刘笑阳,就在她身边,真实得不能再真实。但在大荧幕上,他却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 剧本赋予他怎样的角色,他就是角色本身。 正是因为他全情地代入了角色本身,代如亦才惊诧地发现——剧中刘笑阳最后拥抱女主角时看她的眼神……跟他远远凝望代如亦时的眼神一模一样。 在电视台外的车站,他追出来那时候是这样;在贝蒂庄园的马场里,他在马背上隔着栅栏看她时也是这样;还有在茶山那晚他裹着毯子回头时看见她…… 都是这样的眼神。 面无表情,只有深沉的墨色在眼里翻涌,似哀似痛似惊似喜,复杂得叫人看不懂。 此时此刻,坐在空荡荡的电影院里,大荧幕已经变成了暂时的静止状态,她忽然就明白了刘笑阳一直以来是在用什么样的心情在看着她。 她自以为避开他才是对两个人都好,但事与愿违,他们似乎都比她预想中要痛苦得多。 代如亦低着头深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拍了拍自己的裙子,“走吧。” “好。”刘笑阳说,“我送你回家。” 电影院在代如亦家到之前的西餐厅那条路上,离她家不远,代如亦带着路往前走,走到一个十字路口他们停下来等红灯,绿灯一亮刘笑阳往前迈开步子,竟然准确无误地找准了方向。 过了十字路口还有一个三岔路口,刘笑阳还是轻车熟路地就走对了方向。 代如亦忍不住问他,“你走过这条路?” “嗯。”刘笑阳应道,“来过一次。” 代如亦想了想道,“你今天从这边过来我家的?” 刘笑阳说,“不是,是四五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在苏州,正好到过这边。” 四五年前走过一次的一段路,居然每个路口的方向都记得这么清晰。 代如亦有点不知道怎么评价,又道,“那你背台词需要多久?” “看一遍就行了,用不了多久。”刘笑阳轻描淡写地说。 代如亦顿了顿道,“啊……这样啊。” 刘笑阳看她有些接受不能的反应,又补充道,“研究剧本的时候一般还会再看一遍。” 代如亦总结道,“你做演员倒是比别人省事得多。” 连背台词的时间都省了。 刘笑阳笑了笑,“我不是很聪明的那种人,做一件事除了靠记忆力就只能花费时间。” 包括追着代如亦跑也是这样。凭借记忆刻下她的模样,无休无止地投入时间。 意有所指的话让代如亦瞬间沉默了下来,刘笑阳也不再开腔,一前一后走到了代家门口。 代如亦拿出钥匙开门,低声道,“你回去吧。” 刘笑阳说,“好。” 话是这么说,人动也没动一下。 钥匙转动了一圈门开了,代如亦推着门往前迈了一步,一抬眼就看见了在院子里打太极的代新醇。 她迟疑了片刻退了回去,侧着头报了一串数字。 刘笑阳愣了一秒就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三步并两步走上前把她箍在了怀里。 猝不及防被他抱住,代如亦的下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手机号……微信号,都是这个。” 刘笑阳的头埋在她肩上,带着笑意的声音沉沉道,“记住了。” 门还开着呢,待会儿得被她爸妈看见了。 代如亦还没来得及推开刘笑阳,他就已经松了手,笑了笑道,“进去吧。” “……嗯。”代如亦颇为不自在地应了一声,进了家门。 门缓缓关上,刘笑阳的身影被隔在了门外,他那副如获至宝的神情却还在代如亦眼前不断浮现。 她抬手把长发往耳后拨了拨,情不自禁也站在原地笑了笑。 那头代新醇看她站着不动,喊道,“回来了?在门口傻站着做什么,过来!” 代如亦往院子里走了过去。 门外的刘笑阳自然也听见了代新醇这句中气十足的话,他掏出手机发了条微博,披着一身月色心情愉快地离开了。 代如亦搬了个椅子坐在院子里,没有凑过去和代新醇一起打太极。 “怎么这么晚了还在打?”代如亦说。 看完电影回来,都快十点了,早就过了代新醇的晚锻炼时间,按惯例他都是饭后再过半小时开始。 “等你。”代新醇道,“你妈在忙着备她明天的课,估计快睡了。” 话一说完他扯下脖子上的毛巾边擦汗边向代如亦走过去。 代如亦起身去屋内又搬了个椅子出来,父女俩个坐下了,代如亦平静道,“爸,你故意骗我。” 那种程度的误导,跟骗也没什么区别了。 代新醇没否认,只道,“我让你出去的时候你心里怎么想的?” “没怎么想。”代如亦低声道,“就是觉得什么都完了。” 代新醇笑了两声,又问她,“见到小刘的时候还这么想吗?” 代如亦的思绪停滞了一瞬间。 不会啊……她当然不可能还那么想。 代新醇拍了拍她的手臂,语重心长道,“现在想清楚了吗?” 代如亦蓦地抿唇一笑,“嗯。” 代新醇爽朗笑道,“那就好了,什么都不用担心了,爸妈也支持你们在一起。” 代如亦心中一暖,随即奇道,“我妈还没见过他吧?” 代新醇淡定道,“你妈她听我的,我见过就行了。” 代如亦忍俊不禁,“霸权主义。” “什么霸权主义,这是夫妻间的信任。”代新醇说,“你妈什么都不怕,就怕两点。” “一怕找到的女婿对你不好,”代新醇叹了口气,无奈道,“二怕他长得不好。” 代如亦笑了笑没说话。 “小刘这两点都挺合适的,人品也正直,她还能有什么不满意的。” 代如亦随口接道,“我早上出门去,下午回来他已经走了,就这么点时间,你就知道他正直了。” “这又不是我第一次见到他。”代新醇忽然说,“我在你妈的学校里见过他好几次。” 代如亦很吃惊,“……苏州大学?” “嗯。”代新醇悠悠道,“他好像是那一届录取的学生里分数最高的,那时候刚好开学典礼你妈忙不过来,我去学校给她送饭,一去就正好听到新生代表发言,就是他。” 刘笑阳的发言风格很有特色。 通常来说这种官方式的讲话都要提前写好稿子,回顾一下过去,展望一下未来,赞美一下学校和老师,表明一下自己未来的奋斗决心再顺带鼓励一下同学,但刘笑阳通通都没有。 他从苏州这个地方的历史讲起,寥寥数语说完苏州的山美水美人杰地灵,就打住了,看样子是想下台去坐着,全程不到一分钟。 九月的天下起了秋雨,校方坚持让所有人都穿上了雨衣,顶着雨点撑完开学典礼。 刘笑阳不介意被淋点雨,但他很介意裹着并不怎么好看的廉价蓝色雨衣,在台上被上千双眼睛围观好几分钟。 于是他上台临时换掉了打好的腹稿,一分钟内就解决了战斗。他身高腿长,雨衣也是敞开着的,硬是把半透明的土气雨衣穿出了新式长款风衣的高级感。 一段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说完,台下的学生还以为这只是开场白,愣愣等着后文,台上的刘笑阳却打算走了。 一转身,就看到了学院的老师疯狂向他使眼色,刘笑阳没得奈何,又站回去清了清嗓子,开口说的内容在三十秒后让在场众人感到了不对,在一分钟后让所有学生都爆笑了起来。 “养天地正气,法古今完人……苏州大学的最早前身为创造于1900年的东吴大学……1952年全国院系调整时,东吴大学之文理学院、苏南文化教育学院、江南大学之数理系合并组建苏南师范学院……” 刘笑阳从校训开始,背诵起了苏州大学的悠久校史。自己要读的学校,他当然上网查过资料,看过就记住了,现在正好派上了用场。 有的老师开始发现古怪了,交头接耳起来,“稿子是这么写的吗?” “这是哪个班的学生?” “不知道,你问问张老师……” 而另一头刘笑阳还在继续。 “1982年,江苏师范学院复名苏州大学…… “1995年,苏州蚕桑专科学院…… “1997年……” 台下有学生开始笑了,笑声极具感染力,没过一会儿就哈哈哈哈地笑成了一片。 刘笑阳没有理会他们,用古井无波念经似的声音接着道,“2000年……” 台下发出一阵爆笑声。 眼见着他又要开腔介绍东吴大学和诸多合并学院的历史,终于有老师坐不住了,压着笑意把他请下了台,开始圆场。 刘笑阳大功告成,直奔宿舍换衣服,丝毫不顾学院领导快要喷出火来的眼神,扬长而去。 “好了,发言时间有限,下次再为各位介绍东吴大学的历史。”代新醇复述完刘笑阳的最后一句话,代如亦边听边笑。 18岁的刘笑阳,在学校里也曾经有过年少轻狂的样子。 时间真的是一件很神奇的东西。 “那时候我就觉得这小孩挺有意思。”代新醇说,“后来我站在边上听了一会儿,他一走就又是一些形式化的东西了,没什么意思,我就绕去食堂吃饭,没想到又遇到了他。” 刘笑阳已经脱了那身雨衣,这次真的是换了一件浅灰色的长风衣,在食堂排队打饭。 后面有人在挤,刘笑阳衣服的兜很浅,饭卡掉出来了也没察觉,把餐盘举高一步一声“请让一下”杀出了重围。 代新醇走过去正好帮他捡起了卡,他在卡上看见了刘笑阳的照片和名字,随手找了一个学生帮忙把卡送了回去。 那个学生看他的样子以为是学校的老师,便也没拒绝。 “从细节看人品。小亦,如果你要看一个人品格怎么样,就要看他对待服务人员的态度。”代新醇说,“当时小刘先去打饭,挤过来挤过去又打了两个菜,‘请’啊、‘谢谢’啊、‘不好意思’啊这些话连着说了好几遍,我那时候就觉得这孩子很有教养,就记住他了。” 再后来,就是在代如亦的“追星行为”里再次出现了这个人,代新醇便开始留心关注有关刘笑阳的消息。 代如亦想起今天和他在电影院也是这样,总是“不好意思”“请让一下”……刘笑阳在和陌生人说话的时候,敬语的使用频率非常高。 “不过后来我再去苏大,就没遇见过他了。”代新醇说,“那时候小刘应该是拍戏去了吧。” “他跟我说……”代如亦沉吟道,“他要和经纪公司解约。” 都是一心一意为了代如亦好,代新醇立刻就领会了刘笑阳这么做的原因,他长叹道,“小刘很有心,你要好好珍惜。” 代如亦说,“我知道了。” 她现在是真的知道了,知道了他的用心,他的执着,他的感情,他的好……刘笑阳已经全都让她领会了一遍,她怎么还能装傻得下去。 已经做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