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的机场大厅,依旧是如灡人潮。 相聚,离别,携手,错过。在这里纷繁重复演绎。 这是个轻易让人不敢靠近的地方,可又有那么多人争先恐后,怀揣着对重回故地的希冀,和对奔赴远方的遐想,纷至沓来。 阡尽伊来,陌上花开,寄出去的信,以及当初放飞的白鸽,至今栖息在什么地方? 那些蘸着眼泪写下的文字,是否已经被风撕碎,被雨掩埋,在来不及打开的时候。 还有那些被逐放在黑夜里压抑零碎的叹息,隔了那么久,依然杳无回音。 等待,有时候可以毁灭一个人,在他以为,从此再也没有幸福的可能,便只有用孤独了却残生时,白鸽飞回来了。 因为远方寒冷的天气已不适合它生存,只有这里能把它收留。 连城步伐急促地行走在深夜广敞的机场大厅内,几乎是一眼认出人群中的颜玉卿。纵使阔别多日,她换了发型服饰,但她的背影总是透着与 她性格格格不入的落寞。这让她在人群中有了最鲜明的辨识度。 他看见她的时候,她正在低头看手机。精致的鹅蛋脸搭配齐肩直发,纯白雪纺衫高高地束在牛仔裙里,最引人注目的是她脚上的那双白色平 底鞋。褪去了以往热情奔放的妆饰风格,今天的她一如初出校门的女生一般清新脱尘。 她说过,只穿他设计的衣服,她食言了。然而于她他却提不起半点的怨怼。 在她恍然无察的时候,他不声不响来到她身边,从身后将她环抱住。似是对他的到来有所感应,她并不抗拒,放任他所有的言行。 他将脸轻轻抵在她的头发上,黏腻地磨蹭了会儿,扳过她的脸。在她额头上盖上久别重逢后的第一个吻。那是他对她最独特的恩宠。 她嘴唇翕张,似乎有话要说,被他纤长的指霎时封住了唇:“什么都不要说,回来就好。” 如果听到的只是谎言,那么他宁愿她一直保持沉默。 当晚,她没有回家,而是随他去了他别墅的住处。 一进门,佣侍慌忙上来接过两人手中的行李,她径自去浴室沐浴更衣,而他则跑向厨房,忙前忙后,为她烹制她爱吃的点心。 摇曳烛光下,旖旎夜色中,一对昔日恋人端身坐在餐桌前。 依然是她最爱的提拉米苏和卡布奇诺。她吃得津津有味,他就会觉得庆幸而满足。 她的确是一个特别的女孩,那么甜腻的食物,她竟然吃了三年,而且每回都是满满的一大份。他记得曾经似乎问过她,为什么对一种普通的 甜食这么情有独钟,她当时沉吟了一下,反将他问的哑口无言。她说,爱,需要理由吗? 很轻巧的一句话,被他自作多情的引申为:我爱你,你爱我,天经地义,没有理由,无需解释。仅此而已。 每一次,回想起她无心而蕴意深缠的那一句,他都一脸意犹未尽的幸福。 今天的她貌似与往日无异,其实相去甚远。那些糕点在她嘴里像干裂了几天的馒头生硬而难以下咽。她吃得很勉强,眼里是动荡不止的窘迫 。 他诧异,问:“怎么了?这一次的味道不对吗?” “不,味道一直都对,只是,我觉得自己对这种味道太熟悉,反而没有像以前那样迷恋了。我一直觉得喜欢甜食的人会很快乐,但后来我才 发现,那是一种幻想下幼稚的快乐,人终究要长大。” 她变了,从穿衣打扮,到内在谈吐,再到个人嗜好,都与过去的那个她背道而驰。还有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叫不出牌子的青草气味的香水,都 不再是她最钟情的法国兰蔻,从噬心刻骨的浓郁,到清浅如烟的淡雅,她的所有行为都在向他无声昭告:她已不再是她,她在挣扎,和自己的 过去告别。和谁告别?又将和谁携手开始,这是他亟待向她求证的。只是今晚,他不会问她任何问题,她需要一个良好的睡眠,这比什么都重 要。 “嗯。”他笃定地凝视着她的双眼,“你不爱吃,以后我就不做,你要记得,我说过,我坚持的,都是你最喜欢的。从前,现在,以后。” 每次说起温柔的情话,他的脸都透着晚霞一样的殷红。 “你知道,卡布奇诺的寓意吗?” 她摇摇头,睁着一双灵动水眸看他。 “带我走!”像是有什么填堵在喉咙,用力抽离的声音孱弱喑哑。 带我走,然而,她却并没有带上他,甚至连一个招呼都不打,就那样消失的无影无踪。 从餐厅出来,他将她送回二楼卧室休息。“去吧,好梦。”没有习以为常的吻别,只有清淡晦涩的一句寒暄。他的心很痛,他不知道为什么 ,和她拥抱亲吻的时候,再也没有以往的心跳加速,百转千回。 就像隔着一块玻璃,体温和她脸上用力扯出的微笑都是虚拟的恍惚。 等了那么久,终于等到了流星划过。可是没有愿望的人,该如何假装着去执行渴望被成全的需索?以前的他,只要想要的都会努力去争取, 现在,他渐渐没有了曾经的贪欲,与世无求。是她让他变得盲目而颓废,空虚又庸碌,失去了坚守的方向。 夜色冥茫,秋风泠然。 连城仰躺在铺着粹白丝光绒毯布的大床上。辗转反侧,无心成眠。起身披上外套,轻手轻脚步向客厅。对面房间内依稀光线澄明。 门虚掩着,一簇鹅黄灯光穿过门缝投映在古铜色的红豆杉木质地板上。此间此际,她竟一如他固执的徘徊在黑夜的边缘,独自清醒,不愿入 梦。 悠然忆记起,曾在过去的某个时候,他曾洒放不羁地戏语试探她的内心“如果梦里有我,你会不会马上入睡?” 她不置可否,然而他已经猜到了答案。与她共度的那三年白驹时光,每每深夜,失眠,噩梦,司空见惯,如影随形。她像是被人暗地诅咒的 布偶,常常深夜猝然失控嚎啕,自言自语独自垂泪等天明。那时他就断定她的梦里一定没有他。望着她终日因睡眠不足,形神俱瘁的模样,他 心疼之余,扪心自问,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致使她自虐成狂,以此对他做出间接的惩罚。 她明知他会心痛,却偏偏虐的彻底,是曾经,他捧着她那如零落花瓣枯残晦暗的脸庞,他想她一定不曾拥有过。是他给的不够,还是她原本 就不想要?三年来,除了初识时,那短暂稀少的心灵契合,屈指可数的愉悦时光,所剩只是冥壑,深不见底的忌误,寒凉。 附在门后,他小心地向屋内张望,偌大的空间,满堂寂静。浅紫绸缎窗帘被簇挽在墙的两端,都不曾被放下。床上衾枕叠放规整。地上散落 一地白花花的碎纸屑。他推门而入,兴致浅浅,不防捡拾片缕残垣肆意拼合,细细斟酌。竟是一张旧照片,娉娉袅袅十八余,豆蔻梢头二月初 。多年前的她仿若娉开在水中的白莲,一双澄净明眸,笑意婉婉,素心若兰。藏在她身后,拥她在怀的男子,高大魁梧,只是面部轮廓模糊, 似是尘封多年受潮被水汽渲染的丝丝斑驳。 无辜的怅然,无故的惘然。纵使在她面前,他一改往日的冷漠疏离,柔情似水三万丈,但此情此景,眼前画面上浓墨重彩的暧昧缱绻,如何 让他佯装视若无睹?夜深人静,不见其片抹影迹,即使内心羞愤交加,此刻仍心系她的安危。 几近抓狂一般,蹿到靠墙的衣柜边,打开,她所有的衣物都在。丝毫不见被挪动的痕迹。轻轻嘘气,他一步步退向门外。 在流水淙淙的洗盥室门前,她的鞋子东倒西歪地被随意丢放。贴着门板,他竖耳静听里间内传来的有关她的声响。 除了莲蓬头下不断下洒的水流声外,一片死寂。门未被反锁,他伸手轻轻拨开一条缝隙。入目是一个女人俜伶的背影。颜玉卿赤脚湿身蹲在 地面,沾湿的头发松散地垂在背后。她的双手不知游向了哪里。也许是在抚摸自己苍白的脸,也许不过是相互交叠摩挲自我安慰。他就那样默 默守候在一墙之隔的门外,凝望着她孤清的背影任她像一堆瘫痪的流沙毫无顾忌地让自己被冲耗殆尽,而他却无力搭救。 黎明前夕,她终于满脸倦容地摸索回屋,倒床便睡。没人知道,在她熟睡的那几个小时里,他不眠不休,一直隐藏在她不曾觉察的角落,静 静张望,默默坚守。 从几日前拟好的日程表来看,今天上午有一场重要会议。天亮前,连城将电话拨到总裁秘书室,吩允暂且取消当天会议,改为择日再开。至 于那个与新加坡一家公司的签约仪式,既已谈妥明细,则只需按照正常流程进行。平日工作勤勉致心的他今日只想好好赋闲在家。 清晨,李嫂将早点全部备置在餐桌上。见厅堂人影寥寥,连城便来到她的房间,本来尚担心会吵醒她,意外发现她已早早穿带妥当,这会儿 正端坐在梳妆台前,手执松香木梳,长发轻捋,珍珠粉盒,淡妆轻摹。她自是瞥见侧立身畔的他,一笑置之,他也微笑着迎合。 她的笑牵强之中含隐着一点点落寞疏离。爱情是一场矛盾枯燥的修行,离分时思相聚,而当命运将他们规划进统一的时间空间里,万物萧瑟 ,冷清的唯有相对无言。就像来自不同银河系的星星,因为距离太过遥远,而变得陌生。仿佛从来都不曾遇见过。 餐后,连城驾车载着她去婚纱旗舰店取回了他早在七夕节当天就定制好的婚纱,随后又去珠宝行香港Darry Ring分店取回了3克拉的粉钻戒指 。他们去以前约会时常去的海滩,看她赤着脚踝在沙滩上奔跑尖叫,他的心像被海风清洗涤荡后重新纳入新鲜空气,饱满而轻盈。其实,她唇 边的笑一直是他想送她的最好的礼物。他爱她,她开心幸福就是对他爱的最大回报。 下午,在一片夕阳西下的余光中,他们来到了市内的一家高级疗养院,几个月前,连城将远在国外作康复治疗的父亲连朔接回国内并安排在 这家医院暂行栖居。 此次,他携她前来,就是希望能在他的父亲,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的见证下向她求婚。 俨然已成为半植物人的连朔坐在轮椅上被医护人员推着在花园中散步。看到儿子牵着一名漂亮女子从对面走来,一脸端庄祥和的他枯瘦的脸 上立即生出一丝丝从谨。他张着嘴“呃呃”地侧身倾向身后的女护理。似是受了莫大的惊扰。显然,多年前的车祸已对他的大脑造成了致命损 伤,除了一些零碎无用的记忆片段,他不仅将他最亲最爱的人全部摒除在记忆之外,甚至连他自己他都不再认识。他的智商仅与三岁孩童的相 差无几。见父亲如此的惊慌排斥。连城瞬即蹲下身子,紧紧攥握住父亲瑟瑟发抖的手掌,深黑的瞳里盈满怜惜与无限敬意。 “爸,是我,您的小老虎来看您来了。……”他一边孜孜不休地唤,一边从口袋内掏出一只黄色的小老虎布偶。那是他小时候父亲送他的生 日礼物,并给他取了同样的称呼作为他的小名,那是只存在于他们父子之间的那种昵称。 时隔多年,他一直完好无损地将它保存着,只是耳边再也听不到有人叫他“小老虎”了。 意识混沌的父亲对眼前熟悉的景象不甚留意,只是痴痴地笑,视线时不时扭向别处。 “爸,这个是玉卿,以前我带她来看过您的,您还记得吗?” “啊,呃……呃,啊”含混不清的只字片语从连朔的口中逸出。 他已经不记得了,反复的测试追问,只会增加他的恐惧和排斥。可是除了用这样愚蠢僵硬的方式去唤醒他,身为他唯一的亲人,他还能为他 做些什么? 当他犹豫自责,茫然无措时,颜玉卿出乎预料地忽然俯身握起了连朔的手:“叔叔,我是玉卿,我来看您来了。您还好吗?” 听到她说话,老人手臂一颤,当即将颜玉卿的手挥落。那只嫩白纤细的手刚好撞到了铁制的扶手上。 “哎吆!”颜玉卿吃痛的叫出声。 “你怎么样?”连城心疼地一把抓起女子的手,细细查看,轻轻在唇边吹拂。 “我没事,不用担心。” “对不起,我爸他……”连城为难地皱起眉头。 “没关系的,即使叔叔是个正常人,他这样对我我都不会生气,更何况他是个病人。” 女孩知书达理的行事作风令人无声钦佩。就连面前智商亏损的老人似乎都为之动容。女孩话尽,连朔空洞虚飘的眼神倏地定在半空中。像是 被一根透明的丝绳牵引着,那悬垂在眼底破败零碎的沧桑才不至于抛撒遗落。 他的表情不似从前那般木讷,好像有了零星浅薄的意识。这细微的一切刚好被连城捕察在眼里,他欣喜若狂,激动的蹲下身子,连声呼唤: “爸,您想起来了是吗?她是玉卿啊,我是您的小老虎,我是城儿啊……。” 一遍遍的呼喊,一次次的失望,所有震破咽喉的哀嚎都石沉大海,击不起任何回声。 “好了,你不要这样,叔叔需要更多的时间,他会变好的,你要有耐心。”颜玉卿柔声安慰着, “走吧,起风了,我们推叔叔进去吧。” 连城重重地点头,“请等一下,我还有最后一件事,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要跟我爸说。” 在女孩诧异不解的目光下,他突然牵起她的手,郑重其事地在老人面前许誓。 “爸,如果我告诉你我要结婚了,你会祝福我吗?这么多年,我终于找到了,站在我身边的这个女人就是我这辈子要娶的人,她和您一样, 都是我今生最爱的人,您放心,我们会依照您的意愿,组建一个温暖的家庭,以后我们也会有自己的孩子,您一定要快点好起来,这样这个家 才算完整,这样才能参与见证这美好的一切。” 他的话温柔凄缠,句句锥心刺骨。明明他是对坐在轮椅上的长辈说的,可是一字一句串联成冰凉的河流输灌进她的心窝。 记忆追溯到多年以前,当时的她还是高中的一名学生,似乎有一个名叫洛驿的人也曾对她说过类似的话, 你是我今生最爱的人。 那时她与那个叫洛驿的男孩是同桌,青涩懵懂,情窦初开。那时的他,喜欢摇滚,喜欢甲壳虫乐队,喜欢Beyond。他热爱音乐,奈何五音不 全,她不嫌弃,课余闲暇总缠着他唱当时人人传唱的老狼的《同桌的你》。 那时的他们没有山盟海誓,没有蜜语甜言,只是一记眼神,一句“我喜欢你”便轻易许下了一生。临高考毕业,他们去一个小树林谈了心并 相约大学里见。只是大学毕业后,这段刻骨铭心的感情便不幸搁浅。家庭贫困的洛驿,因成绩优异,大学一年级便顺利摘取了数量罕少的交换 生的名额,出国留学期间,整整三年,没有一通电话,没有一封Email,仿佛那一段相互扶持的浪漫时光早已化为头顶的一缕炊烟。 爱已逝,心未死。她痛不欲生,如飞蛾扑火绝望地投向另一个男人的怀抱。为了疗伤,也为了真爱涅槃后彻底的堕落沉沦。 时间可以治疗一切,当她尝试用心接纳眼前这个同样优秀又爱她如命的男人时,那个昔日的恋人却在三个月前突然空降云南的香格里拉。他 打电话给她,邀她一同赏景。她惊喜,纠结,踌躇不定。最终还是扼制不住思念的勾引。她买了飞往香格里拉的机票,在那个远离喧嚣都市的 美景圣地,他们白天一路自驾登上玉龙雪山赏樱花。开往抚仙湖畔看那骄美的黑天鹅在水中戏耍。 他们白天嬉戏游乐,夜晚回到酒店相拥而眠。神仙眷侣一般惬意的时光让她笃信,她深爱的洛驿又回来了,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将她抛下。 然而她永远都无法猜到,他的回归竟然是为了再一次的离开。她最爱的男孩,与她在异地厮守了仅仅半个月便撤退离去。她几度崩溃,失魂 落魄地在陌生的异域继续流浪了两个月,终于有心思返。人心是荒谬的贪婪,纵使身边有安心的守护者,她的心还停留在原地枯等。消失的过 去和浮出的现在,该如何甄选抉择? 漫长的缄默后,神识才渐渐从原始回忆里抽离,颜玉卿慌乱地看了身边的男子一眼,唯恐被他看穿她潜存于内心不可告人的细小心思。 “走吧,”她忍不住又叫了声。 男子不搭腔,信手从怀中摸出一只装裱精美的锦盒,打开,天鹅绒的内芯上扣着一枚璀璨夺目的钻石戒指。他将戒指摘下,执起身边女子莹 白玉润的手,“卿儿,嫁给我吧?”颜玉卿听了,当场一怵,恓惶地甩开他的触摸。连城微怔,清冽的瞳里星光点点陨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