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此时帘外院中,乍然卷起一阵怪风,吹得天昏地暗,愁云惨淡。而这车焜达达一来,人高马大的,抱臂立在门下,更将天光全都遮挡了去,屋子里黑压压的,煞甚憋闷。
周桃萼冷冷瞥他一眼,便收回目光,接着挽袖点起灯烛,让这屋内亮堂起来。她秉烛而坐,眼望着那烛影摇红,垂眸思忖,暗暗想道:
药没了,倒也无妨。俗话说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更何况,她从金军大营归来,身上还剩了些许毒粉、几粒避孕药丸,短期应急倒也够用。天无绝人之路,且先走一步看一步。
为今之计,还须得想些法子,尽快将葛叶接来身边,亲自照看教养;再者,还须尽快探听到裴大的下落,若是裴大果真受她连累,丢了性命,那她就非要杀了那狗贼偿命不可!
周桃萼兀自忧愁思虑,而那满头小辫的少年,此时抱臂靠在门下,正用那分外炽热的视线,在她那艳媚如桃的面庞上不住游走,看了又看,不觉之间,竟是痴了。
尤其那两瓣娇艳艳的红唇,此时微微肿起,隐隐还带着血珠儿……
他拿眼一扫,就知道这小骚狐狸,刚刚才被将军狠狠亲过!
少年喉结微动,虽是强自克制,却怎地也克制不住,脑中不由幻想起了那池中春色。
绮思如烟,撩得他心醉神迷,身上好似有密密虱虮,勾得他瘙痒难耐,若非还念着一个忠字,怕是早已做出了叛主之举。
大将军对他车焜达达,不但有救命之恩,亦有教养之情、拔擢之义。他若是背叛了将军,当真是猪狗不如!
少年咬着牙,强逼着自己移开视线,暗暗骂自己道:车焜达达,狗奴才!将军的女人,你也敢觊觎?给老子忍着!忍到将军玩腻了这女人,自会分你一杯羹,待到那时,还愁尝不着这狐狸的骚味儿么?
车焜忍了又忍,却仍是隐忍不住,眼神又飘了回去,便见那狐狸似的美人儿,端坐案前,眼望烛红,依旧是静静地一声不吭。
他胡思乱想、难耐挣扎,她却是不知不晓,亦或是知晓了,却并不在乎。
少年没来由地气恼,便故意恶狠狠地,出言刺激她道:“你这臊臭狐狸,又在打甚么鬼主意?老子告诉你,将军给你用的这药粉,三两个时辰可缓不过来,起码也得一年半载。你给老子安分点儿,往后老实服侍将军!”
周桃萼闻言,却是冷笑道:“杀鸡焉用牛刀,这么好的药,何必用在我身上?若是下给金国人,你将军这仗也不必打了,几个时辰就能一统天下。”
车焜见她搭理自己,转而高兴起来,抱臂道:“你乃是妇人家,孤陋寡闻,见识短浅!一来,将军这药,乃是鹤千岁赐下的神药,稀罕的很,只够给几个人用,可不能下给千军万马。二来,此乃将军的用兵之道也,‘敌强则用智,敌弱则用势’。若要以大吞小,就得吞个干净彻底,免得你这狡狐,再使出甚么花招。”
说些甚么用兵之道,他也不过是在胡言乱语、吹嘘显摆,想让那美人高看自己几分罢了。
这满头小辫儿的少年倚在门下,怀抱长剑,虽装作面色如常,可这眼神,却总忍不住瞟来瞟去。他只暗暗盼着,盼那娇娇美人,能再多跟自己说些话儿,再多瞥自己一眼,再搭理自己一回。
可周桃萼却是无心搭理他,抬手簪起湿发,熄了烛火,又紧紧裹上裴大送的羊裘,这便径直朝着门外行去。
经过车焜身侧之时,这女人面无表情,目不斜视。车焜达达见了,心上恼恨,骤然拔剑,凛凛寒光横在她颈前,粗声粗气地道:“小骚狐狸,你又要去哪儿?”
周桃萼却躲也不躲,淡淡道:“怎么了?我给人瞧病去。此处乃是药局,除了你这个闲人,院子里还有好些病患呢。”
车焜闻言,抿了抿唇,倒也不再多言,手腕一转,收剑入鞘。
二人一前一后,先去了隔壁屋子,便是那檀小娘子的卧房。车焜虽实在不愿入内,但碍着袁骠骑的吩咐,还是硬着头皮,随着周桃萼抬手掀帘,步入檀仪屋内。
可谁知帘子一落,二人立时便觉有腥秽气息,挟于风中,迎面扑来。车焜当了多年袁骠骑的近身侍从,还曾随军杀敌,对于此等血腥尸臭,当真是再熟悉不过,此时一闻,立时警备起来。
周桃萼心上一沉,急步走至床前,手上微颤,缓缓掀了纱帐。
她垂眸一望,便见檀小娘子仰面躺于榻上,往常娟秀灵巧的小脸儿,已变得黑黄不堪,眼角处亦有血泪残痕,斑斑点点,令人目不忍睹。再瞧那小娘子的肚子,已然高高鼓起,几欲将单薄衣衫撑破,周桃萼匆匆一扫,便知已是病入膏肓,回天乏术。
想她离开归义之时,檀娘子不过是面容憔悴,小腹微隆,其余皆与常人无异,如今才不过四五日,却竟变成如此模样!
再忆起她方才询问范琅,那人口口声声,说甚么“无恙无恙”,周桃萼心头一震,大悲不已,悔恨交加,不由含泪泣道:
“檀仪……是我不好,是我所托非人,误了你的性命……”
她这人,向来性子比旁人疏冷,爱也谈不上多深,恨来恨去也只当是那么回事儿。可是此情此景,却是将千种愤懑,万般仇恨,深深扎入了她骨子里去!
檀小娘子见她来了,那一双原本浑浊的眸子,立时迸发出了点点星光,亮得惊人。她弯起唇角,抬起小小的手儿,欲去与桃萼交握。
周桃萼眸中泪涌,连忙主动伸手,与她十指相扣。
姊妹二人,紧紧相依。檀仪笑得分外好看,轻柔安抚她道:“桃萼,不要哭……你没有错,你是世上最好的女子,如何会有错……儿苟延残喘,只为等你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