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白暗哑的树枝交错,渴求般伸向漆黑的天幕,夜深沉得连星和月都躲进了黑暗中。树干间火光摇曳,脚步声被厚厚的枯叶腐质吸走,只偶尔踩到截残枝,发出轻轻“吱”断裂声。 “你确定真的是她?”赤红铠甲在火光的照映下泛着层鳞鳞金辉。体型清瘦的士兵把火把举高,好照亮前方树影魅魅绰绰。 “是的,军爷。”一旁的平民装扮的青年人点头哈腰, “那日我到姐夫村上作客,在铁匠铺旁看的真真切切,就是画像上的人,军爷,那要是抓到人……” 他醉醺醺的脸上堆满麻子,蚯蚓线条般的眼缝里透着谄媚的笑。大概是由于长期酗酒,他形容枯槁,连腰直不起来了。 “少废话!”另一个身材高大魁梧的壮士兵,从那酒麻子身旁重重擦撞过,用他那粗砺的声音呵斥道,腮旁两簇灰白色的胡络随着声音抖动。他瞪着铜铃,粗眉犷鼻,看起来凶神恶煞。 “赶紧带路,抓住逃贩,朝廷自然少不了重金厚谢于你。”那名清瘦的士兵哈了口气,已入秋的夜有些微凉,便在空气中凝结成一团雾白水汽。士兵手中牵了条绳索,绳索的另一端套在条灰褐色猎犬的脖子上。猎犬尖尖的竖耳轻轻抖动,低着脑袋灵敏的黑鼻像风穴般吸收着地上残留的气息。 “是,是,多谢军爷赏识。”酒麻子高兴的连鞠几个躬,驼红的脸皮咧笑得皱巴巴。心想着,这下好了,以后就再也不用看姐夫那张轻蔑的脸和长姐那哭哭啼啼的眼了。酒麻子父母过世后,上头就只有个长姐,偏他又是个好吃懒做,酗酒成性的主儿,没人管着,眼看着衣不蔽体,食无五谷,流落街头了,长姐念其可怜,便邀请他到她夫家一同吃饭,刚好住的又不远,就隔了个村子。起初还好,后来一喝酒的麻子就朝着长姐与几岁大的外甥们拳打脚踢,姐夫回来就将其赶了出去。他也厚着脸皮,死乞白赖的上门,姐夫差点没把他打死,幸亏长姐几次三番的求情,渐渐缓和了些,可是他死性不改,又一次动了手,被姐夫赶了出来。 村里人都笑他,暗中取了外号叫“白吃无赖”。乘天拎着酒瓶子醉醺醺的酒鬼就到田埂间,悠闲的取笑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忙忙碌碌的人傻,干什活,拼死拼活的,他不干,不也照样有吃的? 这个醉醺醺的酒鬼恐怕忘记了,自己是怎么像吸血虫一样趴在父母身上吸食,把他们累得精疲力尽,撒手人寰,如今靠着长姐哭哭啼啼的眼泪才换的一点儿施舍苟延残喘。浑浑噩噩的酒鬼不会想这些,他得意洋洋,认为那些给他白眼的都是蠢蛋,没看到他生而不凡吗?怎么跟那些愚蠢的人一样,干着脏脏的活,过着低贱的庸庸碌碌的生活。现在酒鬼正在暗自窃喜,他马上就要有一大笔钱了,只要能抓到逃犯,朝廷还会授予他荣誉的称号,到时候他要跑到众人面前,还有那愚蠢的姐夫一家面前,炫耀起来,让他们都流着口水羡慕。到时候谁还敢叫他“白吃无赖”了?都会叫老爷,是老爷吧?城里有钱的人都是被这么叫的。 猎犬汪汪的吠声打断了酒鬼的想象,醉汉抬手揉了揉迷糊的眼睛,视线清晰了些。只见灰褐色的猎狗警惕着龇牙朝森林深处狂叫。前方火光照不到的地方,黑漆漆的,令人怀疑是误闯了夜的最深处,而黑暗里,似有什么东西在动,发出“咯噔咯噔”的诡异的脚步声。 “什么人在那?”两名士兵警备的立即拔出剑指着身体前方,声音里透着些急促。 篝把上的火焰被风吹的跳跃起来,一上一下,于是影子也随着晃动。黑黝黝的树影间,有风呼呼的吹,窜过树洞,发出“呜呜”的声音,仿佛月夜下群狼的长啸。 酒鬼害怕的抖抖肩,一下跳到到两个士兵背后。脚步声一下一下,不紧不慢,渐渐靠近,仿佛在踏着风而来,树叶沙沙响动。 身广体壮的士兵大喝一声,握紧剑冲上前,那高举的火把被风吹得倾斜,火光中约约有人影晃动。风劲加强,吹在脸上如刀片割切,火把“啪”的一下熄灭。 与此同时,酒鬼和精瘦士兵听到幽暗的前方传来一声闷响,连兵器碰撞之音都没有,接着有什么东西咕噜噜滚过来,空气里漫延着腥湿的气味。 酒鬼抽出火折子,一点豆火跳动,驱散了几寸的黑暗。低头看清地上的东西,酒鬼吓得腿一软瘫坐在地上,火折子丢在一旁。那是一颗头颅,铜铃大眼瞪得突鼓鼓,舌头伸出寸长,正是刚刚那位粗壮士兵的脑袋。 “啊!”酒鬼吓得除了惨叫也别无他法,因为他的双腿早已瘫软哆嗦,站不起来。 精瘦的士兵拿剑的手微微颤抖,声音也跟着颤抖,“什……什么人,出……出来。” 他刚一喊完,静了,风也停了,树林里寂静的一丝声音也没有,只隐隐看见从土里地升起的缥缥缈缈的雾气。 黑影划破白雾,牢牢钉进士兵喉咙里,他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断气了。 剑滑落,直直的插入土里,双膝跪下,接着身体“嘭”的声如一块僵硬的木头般倒在地上,腐朽的枯叶贪婪的啜饮着他脖子间的血。 高大如熊的黑影逐渐走近,捡起地上的剑。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酒鬼早吓得□□湿了大半,趴在地上一动不敢动。 “这把剑来自何处?”高大的黑影开口,声音沙哑暗沉,仿佛是一阵凛冽的寒风刮过,“说!”。 “我……我说,我说……”酒鬼被这威严的诘问吓得魂飞魄跑,结结巴巴道:“这是……是我从一个铁匠那里偷……偷来的,买给这位军爷……”原本他打算买给一位商人的,后来被军爷瞧见,说是把好剑,硬是给买下,也是那会儿,他瞧见了军爷怀里通缉犯的画像,想起曾见过那人,便自荐引路,军爷们怕通缉犯跑了,所以才连夜要穿过密林。 “铁匠?”头顶上的声音玩味的念念道,接着爆发出一阵雷霆般的笑声, “哈哈哈,躲了这么多年,终于躲不住了吧,哈哈……” “什么好东西啊?这么高兴?”黑暗里传来另外一个声音,懒懒的,有种漫不经心之意,用像是在打一个哈欠一样的语气问道。 “一个最好的礼物。”黑影停止了笑声,转头,目光寒冷如冰,抬手一掷,剑光闪烁,冰寒的鳞光折射在黑影轮廓僵硬的面上,干如树皮的的脸颊边赫然黥着字迹。 剑飞来,钉在一棵树上,入木三分,从光滑如冰的剑身上反射出立在树旁的人影,一身黑色的斗篷,同黑夜融为一体。他缓缓抬头,从斗篷下露出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如狼一般。 一片树叶落下,轻轻擦过剑刃锋利的边缘,立时被割成两半,切口整齐之至,严丝合逢。 “果然是把好剑。”斗篷下的眼如狼见到猎物般,放出荧荧的幽光。“兄弟们,有活干了。” 话音刚落,酒鬼便听到林间升起的一声声嚎叫,带着不可按耐的兴奋,犹如发现猎物的狼群,黑暗里一个个身影像从地下冒出来般,漫山遍野都是。 午时阳光正好,藤架上蚕啃食桑叶的沙沙声,被庭院里刚下了蛋的母鸡“嘎嘎”的叫声给掩盖。 孟箬坐在台阶上,白狮趴在她脚边,尾巴一甩一甩的,无聊的伸出粉红的舌头舔着巨大的爪子,像只白色的大猫,慵慵懒懒的晒着太阳。孟箬拍拍它毛绒蓬松的头,白毛柔软顺滑如上等的丝绸般,其实连师傅也不知道白狮是什么品种,普通的狮子甚少有纯白色的皮毛,更别说它那要比普通狮子大出两到三倍的体型。但它柔滑美丽的白毛,和高贵睥睨的姿态,好像在宣告着它是狮中之王。 “这么看着,这狮子倒挺乖巧的,虽然刚开始时挺吓人的。” 窦婶的声音在身旁响起。孟箬转头,见窦婶坐在张小竹凳子上,旁边摆了个竹篮,里面放着各色的丝线,膝盖上是一叠丈夫及儿子们上山割破的衣服,她正用密密的针角缝补。 缝完一块后,熟练的打了个结,低头咬断线头,棉布挽起的鬓,腮边漏了几缕灰白参差的发,阳光犹如调皮的孩子在这位慈祥的妇人身上跳舞。 孟箬听见她继续喃喃道:“你昏迷不醒的时候,这狮子硬是要守在床边,赶都赶不走,难为这份忠心,一点儿都不比人差。” “喂,姐姐,你看我练的对不对?”那边,虎儿气喘吁吁的喊道,挥舞着小拳头,正练习着孟箬教授的拳法。 孟箬看着那汗流浃背的年轻身影,点点头,“嗯,不错,过来休息会。” 虎儿听到了赞许,脸上绽开灿烂的笑,两排炫白的牙齿和黝黑的皮肤形成鲜明对比,宛如黑炭里落入的海贝。他抬手往脸上一抹汗,摇一摇头,朗朗道:“我不累。” “练习要有度,劳逸结合,操之过急,只会适得其反。” “哦。”虎儿一听,乖巧的停下,过来揉揉白狮的头,白狮抬爪玩闹似的扑上去,一人一狮便滚作一团,玩耍了起来。 院来回响着虎儿“咯咯”的童真的笑声。 窦婶见这番场景,早已见怪不怪,只摇摇头,笑道:“这孩子……” 声音里是无限的宠溺。 打破这温馨的是巷子里急切的鸡飞狗叫,以及嘈杂的人声沸鼎。 突如其来的反常让院里的三人面面相觑,窦婶放下针线,其身到门口张望,虎儿虽年幼,此时却也感觉到一丝莫名的恐慌,孟箬紧锁眉头,不动声色的悄悄拿起手边上的镰刀。空气里飘散着一股腥咸的味道,如果她没有闻错的话,那是……血腥味…… 竹门菲被狠狠撞开,门后的窦婶被撞倒在地,孟箬赶紧过去将她扶起。 地上巨大的阴影投射,将她们两个完全笼盖住,粗鲁的声音戏谑笑道,“哟~这有两个娘们。来,兄弟们开开荤。” 接着几双饥渴的手围上来,猥琐的笑声,像凶猛的野兽扑像猎物,一涌而上。 “娘!姐姐!” 台阶上虎儿简直吓哭了,眼看着几个凶神恶煞的坏人朝娘她们围上去,年幼的他却无能为力,该死的,他为什么会是个小孩子,不能冲过去保护她们,越是这样想,他就哭得越大声。 “啊!” 下一刻,惨叫声铺天盖地。 虎儿抬手用肉嘟嘟的手背擦拭被眼泪模糊的视线,只见那几个坏人倒在地上,痛苦□□,旁边散落着一节节断了的手臂,孟箬站在中央,逆光而立,阳光投射在地上的影子,巨大伟岸犹如屹立不倒的山。 血染了她半边脸颊,琥珀色的眸子闪着冷似寒冰的目光,似把空气都冻住了,她高高的俯视地上,仿佛俯视着一群蝼蚁。 “拿开你们的脏手。”声音清冷,虎儿从没听到过那样的语气,简直像从地狱归来的修罗。 “啪啪——”刚静下来的院子响起突兀的掌声,诡异无比。 孟箬抬头,只见门口立着个高大的人影,背后一把巨大的阙刀,虽用布条包裹,任然透着幽幽寒光。那人装扮怪异,一身亚色的棉麻花布,蜡染着蓝色的花纹,不似中原之风,左耳垂上吊着个硕大的银环,粗糙如树皮的脸颊赫然黥着一团炭黑的字迹。 “你好像很强?”他的声音像一潭死水,无波无澜,却在平静之下藏着惊涛骇浪。 “虎儿,带你娘离开,”孟箬冷冷开口唤道,身上散出了释放内力的淡淡炁晕,琥珀色的眼眸蒙上了层血红,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警惕,那是一只兽,见到另一只兽的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