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留声独自坐在新房之中,目光就愣愣盯着眼前的红烛。这红烛有几尺高,金黄的火焰安静地燃烧着,焰苗又高又长,直入空中。鲜红的烛身上流出一行行的热泪。她不知自己坐了多久,感觉整个世界的时间仿佛都停止了似的,对于接下来的一切,既有期盼,又含着恐惧。 门被推开了。雁留声抬起头,只见梁宣摇摇晃晃从门外进来。雁留声一见了他,心情骤然便紧张起来。此时门外的喧嚷声忽然便小了很多,且在逐渐安静。 雁留声望着梁宣向自己走过来。红烛高烧,烛光照红了他的脸。他越走越近,仿佛一步一步都走在她的心上,向着她的心中深处慢慢来。他脸上的神情还带着淡淡的笑,温暖,如同这羞涩的红烛。 梁宣手中一松,一卷红盖从他的掌中滑落。他笑道:“等得急了吧?娘子。我来啦。” 雁留声脸红,低声道:“谁等急了?我才没有……” 梁宣哈哈一笑,走到她正前方来。站在那里,凝望。雁留声也望着他,心中扑通扑通跳。他手中将那红盖头展开,轻轻盖在她的头顶。柔声道:“我还要挑开盖头来,再看看我的娘子。” 雁留声感觉自己被一片艳红而朦胧的世界所笼罩着,而他就站在自己面前。梁宣手拿着戥子,将红盖头一点点挑开,此时门外的动静几乎已经散尽。房中静悄悄的。就只有他们两个人。 盖头被掀开来,雁留声再次抬眼望着他,脸上微微泛红。她明亮的眼里闪着熠熠的光。光滑的额头,优美的鼻梁之下,红唇鲜艳如胭脂。 梁宣痴痴望着自己的新娘,两个人彼此凝视,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灿烂的星。 梁宣低声道:“阿声,如今,你终于是我的娘子了。” 雁留声抿抿红唇,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叫一声“相公”,总觉得说不出口。她扭了扭身子,斜眼瞧着自己身旁的床榻:“你老是站在那里,做什么呢?不嫌累么?” 梁宣嘴角微微一笑。点头道:“好。”慢慢走过来,坐在她身边。 床上铺着红枣、花生和莲子,满满洒落的都是喜庆的期望。红烛的光辉下泛着淡淡的黄色光泽。梁宣转头望着自己的妻子,雁留声也回视着他,但她只是看了一眼,便有些羞涩的低下头。 梁宣觉得某种时刻快要到了。于是他伸出手,摸着她的侧颊,她的肌肤像冬日的白茶花瓣。泛着淡淡的清香。他凑过身去,正要吻她的红唇。 此时门忽然吱呀一声被推开了。梁宣和雁留声连忙各自扭头,退开几尺,脸上尴尬至极。梁宣转头一瞧,只见素问手中端着一个托盘,盘上盖着红幡布。正站在那里。她显然意识到自己撞见了什么,连忙道:“啊呀,真不巧,叔叔姐姐,我……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们了?……” 梁宣怎么也没想到素问这个小丫头会在这种时候突然闯进来,红着脸怒道:“素问!我们这好歹是洞房!你突然进来不知道敲门么?” 素问尴尬笑道:“啊呀,对不起呀!谁知道你们两个……你们两个进展这么快呢?别怪罪啊别怪罪,我这是受师姐的嘱托,来送重要的东西来了。” 梁宣道:“什么重要的东西?” 素问将托盘上的红布一揭,露出两盏酒杯。“合卺酒啊。这个可不能忘。” 梁宣一愣,望了望雁留声。雁留声方才还涨红了脸色如同茄子,扭头向内不语,此时忽然转过身来了。道:“好了。明白了。你将酒放在这吧。” 素问点点头,走来将酒放在桌上。然后对梁宣做个鬼脸,嘻嘻笑道:“好啦,梁大叔你可以继续了。”一面笑着一面向外退。 梁宣被一个小丫头说这种暧昧不明的话,当真是又羞、又觉得哭笑不得。素问将门关上,走出去,临了还又说了一句:“对了,师姐叫我告诉二位,说外面的客人们都走光了,大家也都各自安置了。梁大叔和雁姐姐就尽情享受二人时光吧。” 梁宣气得喘了一口大气,摆摆手:“好啦。你大叔明白了,你快出去吧?行了吧?” 素问这才将门关上。梁宣呼出一口长气,看了看雁留声,雁留声忍不住笑了出来。这下将梁宣也逗笑了,扶着额头无奈摇头。他想了想,又从床上下来,走过去将门从里面反锁上。 “这样就不会有人再突然进来打扰了。”他边走回来边说。 雁留声笑着,不说话,又望向那两杯酒。 梁宣也望着那酒。 梁宣道:“娘子,我们该喝合卺酒了。” 雁留声“恩”了一声,仍是没有说话。 梁宣看了看她,便将那酒杯拿过来,倒满了,走来坐到床上,两人并排,一杯递给雁留声。 雁留声一时还没有接过。只是看着那酒在杯中轻轻摇晃,其中有几片金色的碎影。 两个人手中,便都握着一杯酒。 两个人眼里,都有着对方沉默的对望。 梁宣道:“娘子,喝过这杯合卺酒,我们就是正式的夫妻了。这次应当算数了吧?” 雁留声点点头:“当然。” 梁宣看着她,笑了。他道:“娘子,今生能同你认识。我觉得很高兴。要是我能永远记得这一刻,就好了。” 两人酒杯相交,各自回握。 雁留声又看了一眼那眼前的酒杯。 “放心。我喝的便是那杯酒。”梁宣道。 雁留声抬头望着他。 “娘子,你的意思,我怎么会不懂呢?”梁宣笑。他说罢,将口凑到那酒杯前,一饮而尽。雁留声看着他,眼睁睁看着他将那杯酒喝下,喉头一滚,便万事皆空。 雁留声两眼中流下泪来。她闭上眼,也将自己杯中的酒饮尽。酒水火辣,带着刺激的烫,如同一把把尖刀割过喉咙,滚入肚肠。 她在那酒杯中,让灵枢事先加入了熬好的药。梁宣只要喝下合卺酒,睡一觉,便会就此沉沉睡去,不到七日是不会醒来的。等到醒来时,绝忆丹的药效已至,他便又忘却前尘,成为一个一片空白的新人了。但那时,他定是已经到了泰山了。 她本可以告诉梁宣,因为梁宣本来也知道自己要服下药。但是她将这计划安排在洞房花烛之夜,却是瞒着他的。 可是怎么能够瞒得了他呢?她的个性,他最清楚了。 他知道那酒中已经有了药,但是他还是将它饮下。 雁留声哭着,用手捂住自己的脸,道:“梁兄,我对不起你。我不是故意要瞒着你的。你……你真的还是忘了我最好。喝了这杯酒,你就可以忘掉我,去你原本的地方。你不知道,那里比这里好几千倍。” 梁宣笑了,低头,拉住她的手,柔声道:“好了好了。我没有怪你。我怎么会怪你呢?”将她揽入怀中。慢慢地道:“我原本就是快死的人了。是你将我从鬼门关拉了回来。是你在救我的命。我明白,你这一切都是为了我好。我又怎么会怪你呢?……那药,早服晚服,结果都是一样的。我所要求的,不过是同你成婚,如今我的愿望已经达成了。我没有什么不满足的了。” 雁留声越听他这样说,却越是哭个不停。梁宣拍着她的肩膀,感觉她脸上的泪水又流到自己的前襟。就像昨夜在荷塘边上时一样。 “不哭不哭了啊。好了。你怎么这么爱哭?我失忆前你也是这样的吗?这可不好。”梁宣笑道。一面低下头,耐心给她擦着眼泪。 雁留声抽抽噎噎地解释道:“谁说的?那时候,我、我压根就没在你跟前掉过眼泪。再说了,你一直都将我当成爷们儿来看,我怎么可能会、会这样?” 梁宣哈哈笑起来,搂着她道:“啊……原来是这样,听起来,我们有好多有意思的事情呢……只是可惜,我没什么机会去知道了。”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感觉到自己的意识在逐渐朦胧,是醉意还是药力? 雁留声道:“梁兄,你倦了么?” 梁宣点头道:“是啊。我确实是有些倦了。咱们上床安置吧,娘子?” 雁留声脸一红,听他声音尚是清明,低声道:“安置?怎么……怎么安置?” 梁宣低声笑道:“宽衣解带、鱼水之欢,这个还要为夫去教你吗?” 雁留声“呸”了一声,没有回答。又听梁宣“啊”了一声,叹道:“看来你还真的对此不甚了了,为夫是真的要引导二三。” “小流氓,你还不住嘴?”雁留声啐道。 梁宣笑着,低头看看她,只见她果然不再哭了。他伸臂一揽,便将她打横抱过来,整个人躺倒在床上。他腾身而上,悬停在她上方,如同一座山。目光灼灼,嘴角含笑,凝望着她。 雁留声也望着他,俏脸羞红,心跳得几乎要蹦出来。她能感觉到到梁宣的呼吸,就在自己身边,一吐一纳,气息全都扑在她的脸前。他的目光从未距离自己如此之近,浑身散发的灼热气息,夹杂着酒意和男子身上的微微汗气,将她完全包裹着。 在这样的时刻里,她是完全没有任何抵抗。被动承受来自他的各种未知的安排 梁宣忽然一个轻笑,撤身而下,躺在了她身旁。雁留声心中骤然空下来,紧张而兴奋的情绪烟消云散,但竟有些微微失望。她看了看他,不知说什么好。 梁宣闭着眼,将胳膊挡在额前。道:“睡吧。娘子,你放心。我不会动你的。” 雁留声吃了一惊:“啊?” 梁宣睁眼转头看着她,有些好奇地指着自己的鼻子:“怎么,你希望我……” 雁留声脸一红,连忙转过身,背对着他。快声道:“呸呸呸!谁希望你怎样了?没、没有的事……” 梁宣在她身后偷偷的笑。也转身,面对着她娇小的背,从背后慢慢抱着她。“娘子。” “恩?” 他将头脸埋在她的头发里,声音有一些发闷:“你以后要找到另一个心爱的人时,可千万不要告诉他,你曾同一个将要失忆的人成过婚、拜过堂,还入了洞房。其实这个男人只是和你并排睡了一夜而已,什么都没有发生。可是你还是什么都不要对他讲,要不然……要不然他就会不要你的。” 雁留声心中忽然震震发颤。他在说什么话? 另一个心爱的人。 这个世界上,除了他,她再也不会有这样心爱的人了。 雁留声哑着嗓子,低声道:“不要你管。我这辈子不嫁人了,还不行?” 他道:“不嫁人?那怎么成?你若是不嫁人,那我就从泰山来找你。虽然我那时忘了你,可我还是要找到你。” 雁留声声音有些发颤:“你不会找我的。因为你早都不记得了。你也根本找不到我。你忘了我跟你说的话了么?那个女孩子还在等你。” 梁宣抬头在她耳边道:“喂,我们两个现在在洞房,你能不能别提其他女子?” 雁留声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梁兄。你会很幸福的。你相信我。” 梁宣低声喃喃:“若是没有你在我身边,那我终究也不能算真的幸福。” “不会的。不会的。”雁留声道。 她等了一会儿,都不见梁宣的回答。只是他的手还盖在自己的背上。他的身体还离自己很近。她还能感受到他身上的热度。 可是为什么他不再说话? 梁兄是睡着了么?雁留声这样想。 她这样想。可是她却不敢出声。她也不能出声。 她知道,梁兄一旦这样睡过去,再醒来,就是在泰山了。他就走了。 他走了。 雁留声对着那红烛,轻轻吹了口气。烛火燃着燃着,一下便熄灭了。整个房间都漆黑了。睡了。梁宣没有声息了。 他终于不会再安慰她了。不会再理会她了。 当这个黑暗的世界里只剩下她一人还醒着的时候,她终于可以将自己的情绪放开了。 雁留声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眼泪从眼眶中悄悄地流出来,流到枕头上。沾湿了衣裳。她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却忍不住用手轻轻擦着眼泪。 但是她刚刚擦了一下,便有一双温暖的大手,腾到她脸前,为她轻轻擦着泪。 他还没睡。 他竟一直留在她身边。 他还没走啊。 然而雁留声却没有说话。她不能再同他说话了。 雁留声的泪是无法流尽的。然而梁宣却一遍又一遍将她的眼泪擦去,他擦过了,她又流出泪来。 梁宣低声:“阿声。不要哭。不要哭。你若是再哭,我就不想走了。你知道我若不睡下去,这药便白费了。你安静的,陪我待这最后的一夜,好不好?我马上便要睡过去的。” 雁留声用手擦着眼泪,道:“你睡吧。都是我不好。是我……不中用。我不会再耽误你了。” “唉!你说什么耽误?”她的小手被他捉住了。梁宣察觉她的手上又湿又滑,还是眼泪。忍不住微微抬起身来,将她的手吻着,为她将那手上的泪吻干。 “我舍不得你。我真的舍不得你。”他低声喃喃。 他沿着她的手一路吻上来,渐渐至于她的脸颊、脸畔,他抬起身子,将她的身子扳过来,腾身在她的眼前,轻轻吻着她的鼻,她的额,终于逗留至他的唇。 他在她的唇齿间辗转太久,太过依恋,唇舌交缠间,情潮的涌动已经不知不觉代替了伤怀。 雁留声终于不再哭泣,她伸手揽着梁宣的后颈,略带羞涩地回应他的吻。 这一个吻,仿佛是等待了好久。 梁宣的身体猛烈地发热起来,他整个人都悬在雁留声的身上,两臂撑拄在她的肩旁。从她的唇上吻了下来,一直探寻到她的颈窝,她身上甜蜜清香的气息让他心醉。他猛烈的喘着粗气,情潮涨红了满脸,在全身上下滚动,在每一条血管里翻涌,令血管喷张、蓬勃难止。 梁宣停住,张口道:“对不起,阿声,我还是……”正要撤身向一边,后背却被雁留声按住。 梁宣眼神闪烁,黑暗中,他也看不到雁留声的表情。只听到她轻轻的喘息声。 她没有说话。 但是他却知道,她也在依恋着他。她也舍不得他。 梁宣再也忍不住。身子陡然塌下,如同巨山倾倒,压向身下的雁留声。他的吻如同雨如同风,狂暴地侵略而来,沿着她的唇、颈,一点点解开她的衣衫,也慢慢褪下自己身上的新郎红衣。 黑暗中,那被一件件扔下的新衣,在夜色里仍然能看出其耀眼的红。堆叠一片,杂乱琐碎。 在暗夜里紧紧相拥的两人,互相沉默;一面沉浸着初经人事的巨大狂喜,彼此从未如此深切而震撼的拥有着对方,一面却又用这种紧密的结合,对抗着即将到来的离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