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留声现在觉得自己应该很舒心才对。 因为从前那个一直在自己身后追随的失忆少年梁宣,终于不再那样热切了。 仿佛被一场冷雨骤然经过,梁宣对她的热情,自从那一日的荷塘边谈心过后,便如同熊熊燃烧的烈火,被陡然扑灭。她觉得很庆幸,早早就同他把话讲明,而他也是明事理的人。她知道他一向都敢于担当,对于亏欠的责任,他时刻都要背负良心的债。一旦别人帮助他一点,他便要拼尽全力去报答。 因此,当他知道自己在遥远的北方还有一个辜负的女孩子时,他的内心必然会产生轩然大波。 他现在一直想要回去呢。 梁宣开始对雁留声非常客气起来。从“阿声”改为了“雁姑娘”。他仍旧每日同雁留声下田、灌水、除虫,晚上同她一起去田里将多余的水排干。只是再也没有向她表示过爱意。他知道,此时再说这样的话已经不合适。他终于明白自己这个失忆的身份,并不能万事都顺遂自己的心。他还有一段自己所不曾了解的过去,以及那段过去里不曾想过的人。 直到有一日。灵枢忽然跑来找雁留声道:“你到底给梁大哥吃了什么错药?” 雁留声正忙着清洗那草靴上的污泥。“怎么了?他不是好好的……” 灵枢看她一副毫无所动的样子,无奈地摇头:“本来我把给叶前辈种田这件事让给梁大哥,是为了成全你们两个。可是想不到你如此令我失望!”叹息不已。 雁留声手中的动作一滞,白了她一眼:“别胡说。好好跟我讲。” “今天梁大哥竟问我,他自己的病情如何了,什么时候可以返回泰山继续治疗!我听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是怎么知道的?把他送回泰山这件事,难道不是只有我们两人才了解的吗?” 雁留声半晌没有回答。沉默了一会儿,看着水中游荡的水波。“我都告诉他了。”她将盆中的水倒入水沟中,然后将草靴晾起来。这里正好是荷塘的旁边,潭水中波纹荡漾,荷叶依依,对岸的草庐十分宁静。 她们两个就这样坐在岸边。 灵枢奇道:“咦?你告诉他之后,他就肯了吗?他怎么这样容易善罢甘休?我之前看他喜欢你喜欢的要死要活,这两天像冰人一般,真是见了鬼了!你是怎么说动他回泰山的?……” 雁留声看着那水面,眼睛动了动。忽然转头瞪着她叱道:“你非要这样刺激我是吧?你以为我想这样?” 灵枢两眼一翻,无所谓地耸耸肩:“你这是自己虐自己咯。就作吧,正所谓‘好事多磨’,反正你们两个各自有情,到最后还是会走到一起的。——而且他要回泰山,这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否则他的病便不能好了。你那个臭脾气我又不是不知道……” “想让你当一个知冷知热的好姐妹,还真是难啊。”雁留声哭笑不得,自己的原本忧郁的情绪都被她这几句话搅得烟消云散了。 “不过话说回来,他现在……确实差不多了吧?”雁留声投了一粒石子,往荷塘中抛去。石子远远落入水中,在水面上点出一圈又一圈的淡淡涟漪。 灵枢道:“什么差不多?” “他应该可以继续接受下一步的治疗了吧?送他回去?”雁留声的声音又恢复了沉闷的感觉。 灵枢忽然站起来,向四周看了看,雁留声道:“你看什么呢?找谁呢?” “我看看梁大哥这会子不知去哪儿了。方才还见他在这荷塘边上呢,我们如今就来讨论一下回泰山的计划……”灵枢左右打量了一番。只见草庐前后,静悄悄,只有荷风送香,水波平静。哪里有梁宣的影子在? 灵枢忽然从岸边一跃而起,转身跳到那小舟之上。雁留声吃了一惊:“你干嘛?” “你过来到这船上,咱们去荷塘里说事。顺便采几朵莲花,挖一段藕来。”灵枢说着,从背后取出一件衣物,展开,却是一件水革裤,穿在身上,可以下水挖藕的。 雁留声有好几日不曾采莲了。听她这么一说,也点点头。随着入到船上。二人划船入荷塘。 小船悠悠,搅动波浪,向着荷丛中行进。两侧荷叶高高低低,面面如盘,歪歪斜斜,林立环绕,时见莲花出露,娇俏可爱。 灵枢采了几朵莲花来,拿在手中,给自己一朵,又递一朵给雁留声。雁留声闻着那清淡的荷花清香,清香中有几分水的潮湿,有几分木的苦涩,金色的莲蕊绕着翠色莲蓬成一圈,精致可爱。但是她心中,却一点这样欣赏的情绪都未有。 灵枢道:“我想,咱们过几日,大约就可以去泰山了。因为此病治疗起来时日甚长。不可再拖。北方一过夏,转眼到秋冬,便冷得很,到时候梁大哥的病好得便慢了,那就更有凶险。” 雁留声点点头:“若是依你这样说,那真的是宜早不宜迟的。” “正是这样。到时候你、我、梁大哥我们三人,骑快马沿途北上,还可以看看这一路的风光。” 雁留声听了这句话,沉默了一会儿。道:“不是我们三人。是你们两人。还要再加上元大爷……他从泰山出来,已经够久了。你一并将元大爷也送回去。” 灵枢一听这话,秀眉倒蹙:“怎么成了我一个人?你去做什么?” 雁留声低头看着手中的荷花。那花瓣柔软细嫩,片片展开,阳光下带着半透明的质感,仿佛轻纱,上面有消愁的红晕。“你送他回去。我……我便不必跟着了。到时候他要服药、康复,有你照顾,还有闻琴姐姐也在那里。你要好好撮合他们……他们两个。” 灵枢听得直摇头,手中拿着荷花拍打了一下雁留声的前额:“你这脑子里都想的什么啊?撮合……撮合他们两个?那你呢?” 雁留声愣了好久。痴痴望着那荷花丛。荷叶的下方,带刺的青杆没入水中。水里倒映出天光绿影。她道:“我跟梁兄之间,终究是没有缘分。泰山才是梁兄的家。他就不应该再从那里跑出来的。你看他自从找到我之后,受了这些苦。这些都是我作孽,老天降罚。谁让我当初那样对待他、对待他身边的人?” 她想起当年,梁宣和闻琴千里逃难,一路的凶险,全都是雁云清元牝宫的人授意追讨。包括梁宣的母亲之死,梁宣同她讲过,也是元牝宫受逍遥侯之意。当时逍遥侯、元牝宫都不知道自己所针对的这一个,竟是逍遥侯自己的亲身亲人。说来也是讽刺。 虽然梁宣曾对她讲过,她是她,雁云清是雁云清,他不会因为父辈的事情迁怒于子女。但是雁留声心里怎么能过得去这个坎? 再者说,梁宣在泰山所遭受的那些波折,从跌落悬崖、到噬功大法在进阶大会上被发觉、进而逐出师门,更是直接由她所领导的佳期宫所授意。敖天、路声泉都是佳期宫的人。其后,他义父荒剑秋的被敖天暗害、双脚脚筋被挑断,落下终身残疾,这跟佳期宫主和宗元圣使都脱不了关系。 尤其是他的义父。这件事,一直如同一座大山,横亘在雁留声的心头。让她时刻心惊胆战、寝食难安。虽然后来,她曾经派人将恢复筋脉的秘诀心法悄悄放在荒剑秋那里(此事梁宣和荒剑秋都不知情,包括谢微云亦是),荒剑秋经过此心诀,也渐渐能够行走。——但是此事依旧是她的心结。 可以说,雁留声和梁宣在一起的每一天里,既有开心甜蜜,想念天长地久的奢望,但同时心中的那些角落里,这些可怕的负罪感又时刻会泛滥,让她觉得自己不配享有这种愉快。其后发生的一切,梁宣遭逢的这些大难,更是让她从心中生出恐惧。 就是因为她有罪,所以才连累了梁兄。 和仇人之女相爱,和伤害父母之人的女儿相爱,这是违背天理伦常的。 雁留声闭上眼,感觉自己整个身体又开始止不住颤抖。每当想到这些,她都会觉得如履薄冰。 ———————————— “你是认真的?”灵枢反问道。这次,她的语气是严肃的。 雁留声点了点头。“我已经决定了。”她一笑:“而且,你看梁兄现在也已经想通透了,不是么?” 灵枢听了,好半天也没言语。她们都各自望着这荷塘丽景。只是景色虽好,但是两个女子却都没有看花的心情。 半晌,灵枢才道:“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好。” 灵枢道:“去泰山之前,我还要给梁大哥服一副药。这药是用来准备给鸾凤翎作铺垫的。可以让病者心绪安宁,别无杂念。因为这服药不容易长久保存,目下只有配了赶紧服用。你若是决定了,让梁大哥及早北还,那我今天就开始着手配药了。” 雁留声点头:“这样很好啊。你赶紧配就是了。配好了便让他服下。然后启程上路。” 灵枢看着她的眼睛道:“可是那药材中有一味极强。容易致幻,须得用别种镇压。方才能使病者不会因情绪过多而产生狂躁。” “是什么?” 灵枢低声道:“绝忆丹。” 雁留声眉头一跳。“绝忆丹?” 灵枢道:“这个可以让他再次忘却前尘。连在这神农山庄、岳麓山的事情都可以忘得干干净净。这样便没有牵涉。可以高枕无忧地接受下一步的治疗了。可是这样一来也意味着,他将会再次把你忘掉的。” 雁留声听了。脸上的笑意忽然凝固住了。她愣愣地望了灵枢一眼,仍是带着那残存的笑,目光游移。夏日的荷塘被绿叶笼罩四周,身边的水潭里清波无限。似乎有什么轻柔的声响在耳畔。 梁兄又要将她忘掉了。 忘得干干净净。 多么巧合。这世界上竟然会有这种药。她从前可一直都不晓得。 他已经忘了自己一次。那是真的不会记得了。这是第二次,那么他以后的人生里,将重新开始。只是不会再有她这样一个麻烦的女子。 雁留声脸上的笑意凝固许久,又缓缓晕散开满面。“忘了便忘了吧?反正以后都不在一处。……他在泰山,干干净净、无牵无挂,和自己的亲人爱人在一起,多么好!再说了,本来他便是失忆过一次,又何必在乎这一次。” 灵枢叹道:“我只是觉得,我们这样对他,太不公平。毕竟回忆虽然多有痛苦,但那是他自己的东西。我们怎么能为别人决定他们的回忆呢?” “是这样。……可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啊。” “什么没有办法的事情?”忽然一个男子的声音,颇为响亮,从荷塘的另一边传过来。灵枢和雁留声都吓了一跳。 是梁宣的声音。 二人慢慢划船转向,绕过那一角斜生的荷花,只见梁宣身穿革衣,半身都泡在潭水中,身侧停着另一只小船。船中早已放好采上来的藕。 灵枢惊奇道:“我说怎的找半天见不到你,原来你跑到这里来采藕了?” “是啊。你们看,我已采了这么多。”梁宣手中拿起一段来,露齿而笑,“晚上做给你们吃。”他的厨艺,久已为雁、枢二人所熟知了。那是相当的好。虽然失忆了,但是做饭的本事倒没有抛掉。 灵枢笑道:“那好啊,等着大厨晚上给我们加餐。” 梁宣道:“两位姑娘是来此采莲么?” “对的。我们正打算也挖几段藕来尝尝鲜的。想不到被你占了先机。”灵枢说着举起手中的荷花来摇了摇。雁留声陪着笑了一下,但是却无论如何也真心笑不出来。她见到梁宣那满面轻松适意的样子,心中就觉得揪心地疼。 这样舒心快乐的少年,是她盼望见到的。然而她今后,只怕再难见到他的样子了。 梁宣笑道:“二位姑娘真正应该做的便是采莲了。挖藕这样又脏又累的活,怎么是女儿家应该干的呢?那样可真是大煞风景了。”说罢,目光扫视了一眼雁留声,并未做多停留,而是浅浅一笑之后,他又弯下腰去,伸手到那水中,越过污泥去寻那泥沼中的藕。 雁留声看着他忙碌,忽然道:“我跟灵枢方才在商量送你北归泰山的事。” 梁宣手上的动作果然停了。抬起身来,语气有些轻快:“是么?如何?打算何时启程?” 雁留声心中一动,望着他船上那些藕。道:“若你觉得方便的话,那便明天就好。” “什么鬼?明天?”灵枢整个人都懵了,完全没准备,茫然地回视雁留声。之前说的“这几天”虽然是提早,但也没提到这么早啊?! 雁留声没有理她。只是看着梁宣。梁宣望着她,笑了,点头道:“那样也好。我也有点迫不及待了呢。……今晚上就当是饯别辞行夜吧。咱们好好请一下叶前辈和霍前辈,这一段时日着实有劳二位老人的照顾。” 雁留声笑道:“这只怕全都着落在你的身上了。” 梁宣点头:“我正这么想呢。我这就回去准备准备,一会儿去集市买些鸡鸭来,晚上做一桌菜。雁姑娘,能请你同我一起买些酒么?” 雁留声也笑着答道:“好啊。” 不知怎么,她此刻心中的情绪忽然高兴起来。不是伤心,不是难过,是真的在为梁兄高兴。因为看到他快要回家,她看出了他脸上的期待表情。 梁宣从水中跳了上来,向二人道了个别,便划着小船,远远回去了。灵枢从方才起就一直冷眼旁观作看戏状,此刻才冷不丁叹道:“你们两个这是要上演和谐小世界么?” “什么和谐小世界?” “分手的……和谐小世界啊。”灵枢将荷花藏到自己颈窝里,嗅了嗅,眨眨眼:“从没见过恋人分手,还能这么和谐的。我真怀疑数天之前,他是否当真曾那样热心地追求于你。男人啊,当真是善变的生灵啊!” 雁留声白了她一眼:“闭嘴吧你,回去给我配药去。明日之前就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