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皇顶上。 重楼耸峙,孤峰对起。云环雾绕的高峰之巅,玉皇阁隐没其间。阁外如仙山云海,恍若九天妙境,不知天上人间。 而阁中气氛,却仿佛凝固的万古尘埃。 谢微云端坐在厅堂正中上首位置,天、地、玄、黄四大门的门主,按次序分列两侧。厅堂中其余的人物,除了听松和几个玉皇顶小弟子,就只有闻琴和梁宣。 而此刻,他们两个少年男女,才是这里的主人公。 四大门的门主各自表情肃穆,或在深思,或在出神,或望着掌门师兄谢微云,观察动静。梁宣和李闻琴,坐在厅堂正中的蒲团之上,耐心等待。厅堂之上,只听得见元地书手里时不时扇动的那把折扇,一摇一晃,偶尔打在他手心,发出闷响。 大家都在等着谢掌门的反应。 而此刻,泰山派掌门谢微云,手中拿着一张薄薄的纸,正细细读着。他眉头深锁,面上神情肃然,若是熟悉谢微云脾气的人,此刻定能看出,掌门现在的肃穆表情,在平时是绝难见到的。 谢微云手指紧紧捏着那张纸,微微颤抖着,他的眼睛,时不时地眯起来,这是他动了怒气的标志。 那张纸,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那是闻琴的母亲,一代女侠崔玉姬亲笔书写的。 闻琴在进了玉皇顶之后,就向在场的众人叙说了自己一家怎样因当年铸剑一事与逍遥门结怨,又阴差阳错认识了梁家人;十四年后惨遭逍遥门灭门,她与母亲怎样逃命,母亲身死,她被梁家人收留;而他们又遭到牵连,被追踪而至的逍遥门人灭门,梁母惨死;她跟梁宣如何逃生,一路颠沛流离,几次三番遭人暗算。总之,除了她跟梁宣订的那娃娃亲,其余的她都和盘托出了。 四位门主听了这一段离奇经历,都沉默不语。显然,他们都预料到了,这件事情的罪魁祸首——逍遥门,与这把绝世名剑——碧水剑,他们之间的瓜葛,注定不会少。 ※※※※※ 谢微云看罢信,长叹一声,道:“两个孩子,你们……你们真是受苦了!”他伸出手,招呼二人过来,又叹道:“我当年与李兄结识的时候,他还很年轻,尚未婚配。我们是忘年交,十四年匆匆一别,谁想到再见,却只见幼子,不见故人!”说着连连慨叹,甚是悲戚。 一旁围坐的四位门主也是表情各异。黄英心直口快,先出口道:“逍遥门也太过嚣张!居然为了一把剑,就对两家人痛下杀手!是可忍,孰不可忍!” “怎么?师妹,你想要去逍遥谷找他们算账么?”敖天颇有些惊讶地道,显然话里有话。 黄英扭头,不以为然地盯着他:“三师哥,单凭我一个人的力量是不够!就是加上你,也是不够;可是咱们所有人合在一起,还怕了他不成?” “所有人?嘿嘿……”元地书摇头笑道。 “怎么,我说的不对么?” “当年九大门派围攻逍遥谷,连金风玉露都没有过,就打了退堂鼓,现在说起这个,谈何容易?嘿嘿……” 其余诸人果然一时之间都没了言语。短暂的沉默之中,那些经历过当年围攻逍遥谷经历的人,心下想来,是否还会心悸不已? “哼,那也是因为崆峒派中途突然倒戈,若非如此,总不至于像当年那样惨……”黄英喃喃自语道。 “谢前辈!各位门主前辈!我……我梁宣不怕!……”梁宣忍不住终于忍不住插嘴道,他激动地微微发抖,但是眼神里却写满了坚定。他看了眼身旁同样泰然自若的闻琴:“我跟琴儿……我们两个都不怕!那逍遥门,我们一定要找上他们算账的!” 在场的人都愣了,都一齐看着。好半天,才听见元地书诧异地问道:“小兄弟……口气不小!可是……难不成你一个人,能敌得过九大门派?所以敢去那逍遥谷?” 一直不开口的玄素,此时突然沉声道:“掌门,依我看来,此事非同小可,还需要从长计议。魔门纵横江湖已久,越发嚣张,如今已然做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我们身为名门正派,是不能够再姑息下去了……” 谢微云听了,却依然沉默不语,表情凝重。 敖天冷笑道:“老五,你说得是有理,可是若说‘从长计议’,那试问,却要如何‘从长’下去?” 玄素沉默一会儿,只吐出四个字:“待时而动!” “精辟!”元地书突然将折扇停住,敲了下手心,笑道,“师弟啊,想不到你还是如此犀利,真是字字珠玑!”他讥讽地瞧着脸色平淡的玄素,这句话明显在揶揄自己的这位师弟:这句话,说了不等于白说? 黄英白了他们各自一眼,嫌怪道:“你们能不争了么?从小争到老,也不嫌害臊?让小辈们在这里笑话,还有没有长辈样子……” 前厅突然一阵响动,有人从门内进来,通达弟子跟那人说了几句,两个人继续窃窃私语起来。四大门主也停住了话,一齐望向那里。 谢微云蹙起眉头,问道:“什么事?谁在那里?” 说话声音停住了,很快一个男人从门内走出来,身材高大,鹅蛋脸面,蓄着一抹淡淡的络腮胡,浓眉大眼,约莫四十岁年纪。他向前作了一揖,恭声道:“掌门师叔,是我,剑离。”他穿得一身衣服,已经洗的发白,勉强能看出原先是一件蓝色的布料,非常简朴。 “哦,剑离啊,怎么了,今日怎的上山来了?” 叫“剑离”的中年人面上一尴尬,道:“我……我来找铃玉,她今日上山来送酒和花,还没有回去。” “铃玉?这丫头我在玉皇顶没有见过她,她上来了?”谢微云问道,看了看四位师弟师妹。 大家都没有话说,这时候梁宣心里一动,想道:“铃玉?莫非他的女儿是荒铃玉荒姑娘?”便忍不住道:“我……我看见她了,那时候她在驿馆那边呢。” 荒剑离这时候才注意到梁宣和李闻琴,见这里居然突然多了两个陌生少年,有些惊讶:掌门师叔很少带陌生人来到玉皇阁的。 他干咳了一声,尴尬地道:“是。那丫头不知跑到哪儿去了。这位……这位少侠是……”他看了看在场的四位师叔,但是四位师叔却没有一个人说话,于是更加摸不着头脑,讪讪地道:“我是不是……我是不是打扰了什么事情?师叔你们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谈……” 黄英从方才见到荒剑离那一刻开始,脸色就好像蒙上了一层严霜一般。她几不可闻地冷哼一声,隐隐不悦地道:“你还有什么话就快说吧!我们确实有重要的事情。” 荒剑离脸一红,向两边看了看,想想该如何说,才支支吾吾地道:“那个……我来领月例银子……玉泉寺不够……”他还没说完,声音便逐渐小下去了。元地书先笑出来,他手里的扇子扇了几下,从袖子中又掏出一本书来,翻开闲看着。 黄英露出冷漠而又鄙夷的笑,也扭过头去不说话。 另外两个,敖天是冷冰冰的不闻不问,玄素则是冷冰冰的毫无所察。 荒剑离站了一会儿,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正在进退两难,十分尴尬之时,谢微云突然道:“剑离啊,你先坐,先坐;此事你也应当听一下。” 荒剑离有些吃惊:“师叔,我?” 谢微云点点头:“你是十七代弟子中的首座,有什么不能听的?就冲着你父亲、我荒师哥的面子上,咱们这些做师叔的也得留你在这里,你为何不能听?” 荒剑离果然变得肃穆起来,在最旁边一个座位上坐了下来。 他的父亲,泰山派第十六代大弟子荒行健,当年在远征血昆仑一役中殉难,救得师弟师侄数人,所以当年的掌门、号称“剑宗”的冥缺,特意将荒剑离提拔成十七代弟子的首座。如今,他已经是荒字门的门主,分在玉泉寺。 不仅如此,谢微云还特别将玉泉寺的辈分向前提了一个层次,照理来说,荒剑离是十七代弟子,与听松等人是一辈,但是因为荒行健的关系,直接向上提,与四大门主名义上是平分秋色的。这样玉泉寺中荒铃玉、曲治平等弟子的辈分本来比听松低一级,现在成了同等的了。 谢微云将那封信递过去,交给荒剑离,让他看一遍。众位门主,除了玄素,脸上未免都有些挂不住。当初荒剑离提拔成十七代弟子首座之时还都没什么意见,但是后来提辈分这件事,就让四大门主心中颇有微词了。 此刻看到掌门这一举动,彼此心中均想:信的内容他们都不知,怎的却给一个小小的荒字门的门主看? 荒剑离还未看完,那边谢微云就问梁宣和闻琴:“孩子,你们现在如何打算?” 闻琴和梁宣对望一眼,仿佛心有灵犀,一齐跪下来,说道:“请掌门收我们为徒吧!” 此言一出,众位门主却并没有感到多少吃惊,大家从掌门师兄对两个少年的亲热态度就早已猜得出来,这徒是一定要收的。而且他们还没有入派,就已经先入了玉皇阁——玉皇阁可是只有八大门主和过了内息考核的杰出弟子才能进的地方,这两个还是门外人的小娃娃,已经赢在了起跑线上,看这样子,掌门师兄难道是要收他们直接入碧霞堂亲自指教么? 谢微云也早就想到这一点,因此也并不惊讶。他心中早有打算,点头道:“你们既然如此说,我自然会收留你们。李兄弟与我情同手足,他的仇,就是我的仇;还有梁宣一家人古道热肠,救了琴儿一家,也等同于救了我,同样也是我的恩人,我不会不管你们的。” 梁宣和闻琴大喜,跪在地上,磕了几个响头,大声道:“多谢掌门!” 谢微云转头看了看其余四个师弟师妹,大家都没有吭声,似乎早就猜出自己的想法似的,远处荒剑离还在看着那封信,蹙着眉头,一只手用手指挠着脸上的胡渣。 谢微云继续道:“我看,你们没有武功根基,若是从四大门派练起,恐怕提升不快,不如……” 梁宣心里一喜,暗自想道:“谢掌门这是要直接将我和闻琴提拔进碧霞堂么?” 他正在狂喜,却听得玄素忽然冷声说道:“掌门师兄,门派的规矩,该守得还是要守的。” “师弟说得有理。”敖天也恰逢时机,很快地冒了一句。两个冷冰冰的人,向来没什么交情,此时居然意见相同,真是难得一见。 厅堂之中顿时陷入一片静寂。 黄英清了清嗓子,唇边划过一丝强自遮掩的笑,鼓着腮帮并不说话;元地书翻看着书页,但是那几页就没有动过——原来他的眼睛一直在用余光看着掌门师兄。 谢微云脸微微一红,他的心思早就被师弟们摸了个透,不禁觉得有些难看。他嘴唇动了动,那长长的胡子也随着上下蠕动了一点。他的目光扫了眼远处的荒剑离。暗想:“怎么?这小子居然在看热闹?”谢微云盯着荒剑离,因为难堪而引起的怒气,渐渐在心中翻涌。他鼻间喘了几口气,气得胡须也往上颤了一下。 荒剑离确实在看热闹,此时见掌门盯着自己,目光不善,赶紧又集中精力,努力研究那封信。 梁宣那已经欢欣鼓舞起来的心情,转眼间就又沉到了谷底。 谢微云有些尴尬地道:“众位师弟师妹,决定权……决定权在你们手里。练武终究还是要将基本功先打好,才可更上一层楼。还是按咱们泰山派的规矩来。将闻琴和宣分到你们门下,然后再经过选拔,方可入碧霞堂接受更高的教导。如此,你们觉得如何?”他高声问道。心想:“这下你们可没意见了吧?” “掌门说得极是。”四位门主齐声说道。荒剑离也赶紧点了点头,他没有跟上四位师叔的节奏。想张口已经晚了。 谢微云将闻琴推到身前,扶着她的肩头,看着四位门主,道:“咱们先从闻琴开始吧。你们四个,可有意愿,帮我这个师哥教教这个女孩子?算是我欠你们一个情……” 四位门主彼此看看,眼中神色不一。 闻琴方才的一举一动,众人都是看在眼里的。她小小年纪,冷静镇定,说话进退有度,一个人面对众人还能将秘密揭开,连敖天都奈何她不得,这种天资聪明的女孩子可不是谁都可以碰到的!而且,她还随身带着碧水剑!而且,她的父亲还是掌门师兄的拜把子兄弟,这又是一层关系。 黄英头一个先道:“若要我说,这女孩子便跟了我吧。我自有我的理由,谁都知道,我们桃花峪只收女弟子,闻琴身为女儿家,在我门下一切都方便……” 她还没说完,元地书插嘴笑道:“得了师妹!谁还不知道你们桃花峪有‘女儿国’的名声!若说是女弟子,我看不一定,铃玉不就是玉泉寺的么?她难不成不是女儿家?要照你这么说,那么闻琴也可以收入玉泉寺喽?” “铃玉是剑离的女儿,这个不作数……”黄英脸上微微一红,解释道,她扫了眼身旁坐着的荒剑离,荒剑离已经看完信多时了,连忙朝她尴尬一笑,自己额头上的青筋却多了一根。 “而且,玉泉寺在山脚,要上山还要绕一圈,路途太远,对于女儿家来说,实在不适合……”黄英讪讪地道,一面为自己这个解释捏把冷汗。 元地书将书卷成了个筒状,摇着头,一脸不赞同:“这话说得就更不在理了,怎么人家铃玉每月来上山押送货物,就不累了么?你这个理由说不通,说不通……” “我不跟你这书呆子耍嘴皮子!你这么反对,你想要收闻琴么?”黄英气道。 元地书将卷着的书一下一下打在手心,点头道:“这个嘛,我倒也真有这个心思,我那经石峪,虽然地方敞露了点,但是面对着古人遗迹,那滋味岂是寻常之地可比?更何况我那里书籍最多,多看一些书,对于精进闻琴的武艺,增长阅历,恐怕也大有裨益。” “哼,就师哥你那些书,谁还不知道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什么算卦相面,花鸟鱼虫,围棋相扑,那都是些什么?全根武学不相干!若要我说,我们桃花峪虽然武功算不上拔尖,但是“梦影落花剑”、“碧海潮生”掌、“归鸿三剑”都是柔派路数的功夫,适合女儿家修习。……一个女孩,若是动不动举个铜锤,耍个大刀也太不合宜。一则既拿不动,二则也不雅观。”黄英说着,伸手拢了拢自己鬓角的散发。她年轻的时候姿色便很美,如今虽然年老,但是仍旧不减当年风情。刚才这一番反驳,她似乎对自己的论据颇为满意。 元地书问道:“师姐,你能摸着良心说,你那‘梦影落花剑’之类,能比得过三师兄的一招‘关山飞度’么?” 黄英眼皮一翻:“我们桃花峪的,自然比不得傲徕峰。要不人家怎么叫天字门呢?是吧,三师兄?”她双眼含笑,望着敖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