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我还年轻,比现在美得多了,那是可以描眉傅粉的年纪,我就认识了你娘。在洛阳比武,你娘仗有凤天刺之利,赢了我半招,我心有不甘,一路追随,不想一路跟下来却跟你娘成了要好的朋友! 那手帕,还是你娘送给我的,我们俩一人一张。当时她多么有志气,有抱负,像个男人一样要干一番大事业;嗐!都是造化弄人啊,后来你娘跟了李家公子,我劝不住,于是一气之下自己游历去了。其实我一直都还想跟你娘比试一番的,当年若是空手白刃,我未必敌她不过,谁想到你们家……” 惑心娘子回忆着往事,说到这里,看了闻琴一眼,脸上露出颇为叹息的神色。 闻琴和梁宣已经从万象塔中搬出来,到了一处农家小园中暂住,休养了几日,现在惑心娘子已经知道了他们的经历。这样一个脾气古怪的人,一个女乞丐打扮的人,居然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惑心娘子,是血昆仑的高手,却又是闻琴的母亲崔玉姬女侠的好友,当真是巧中有巧。 三人想起多日前万象塔下一场恶战,都心有余悸。好在惑心娘子早已经恢复,闻琴也只是外伤;倒是梁宣,始终真气不稳,面皮惨白,肌肤盗汗,吓了闻琴一跳。不过惑心娘子已经帮梁宣输送真气,推宫过血,梁宣渐渐有所好转。 有发现,就会有行动。故人既然是一个武林高手,那么闻琴绝不会错过这样一个好机会的。 “宣哥,快,给前辈磕个头!” 闻琴给梁宣使眼色,梁宣虽然不明所以,但是也被她推着,从床上走下去,扑到地上就磕了个头。 “怎么,正说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又来这个?”惑心娘子不解。 “求姑姑收宣哥为徒吧!” 梁宣有些惊讶,瞧了一眼闻琴,他忽然明白了:是啊,几天前他们就商量着要惑心娘子教他武功,如今得知惑心娘子还是一位故人,如此一来简直是水到渠成! “这是怎么说呢?”惑心娘子道。 “实不相瞒,我们二人自从逃亡以来,颠沛流离,屡屡落入魔教之手;究其原因,便是在于我们都不会武功,面对魔教中人,毫无还手之力,只有招架之功!我们一定要学武,如今遇见了姑姑,真可以说正是遇见了贵人!还请姑姑收我们为徒吧!”闻琴诚恳地道,说着磕下头去。梁宣见了,忙也跟着磕头。 “你们……你们快起来,我怎么能叫你们如此呢?这让我有何面目面对你们泉下父母?”惑心娘子着急地道,一面一挥衣袖,梁宣和李闻琴居然觉得从下而上一股劲风拔地而起,竟是要平平将自己托起来。 “我多年前就立下了规矩,不再收徒弟……” “规矩立了可以再破,而且,而且……”闻琴急切地道, “而且那佳期宫主从前不也是您的徒弟么?” 惑心娘子眼里闪过一丝颤抖。“他么?他早就不是我徒弟了,你之前不是没有看到,我已经将他逐出师门……” “那您再收一个也是一样的呀!” 惑心娘子见闻琴语意坚决,便决定转移方向。转而问梁宣:“梁宣,你是怎么想的?你瞧你琴儿妹妹多么热心肠!你怎么一直低着头?” 梁宣讪讪地道:“我……我笨嘴拙舌,不善言语。琴儿说得都是对的。” 闻琴白了他一眼,埋怨道:“宣哥你就会说老实话。” 惑心娘子见梁宣脸上渐渐显出迷茫踌躇的神色,正色道:“小子,你诚实告诉我,你是真的要学武么?” 梁宣张口欲言,却欲言又止。 他答应过母亲,绝不碰刀剑。可是这诺言早就破掉了——从他学“足下春秋”开始,而且从那以后,这个诺言似乎再也守不住了。好像决堤的堤坝,一旦溃口,就再也无法阻挡洪流肆意。如今,他越来越觉得武功必要。没有武功,只能任人欺凌。 但是他却说不出来。因为他所真正喜爱的并不在武功上面。 他只喜欢过平静的生活,临海的小房子,窄窄的山谷,温暖的白沙,每天看着日头从海的另一头升起,在天上逛一圈儿,然后慢慢落下。 可是这样的生活早就离他很远了。那是属于过去的梦。 他再也回不去了。 惑心娘子当然看出了梁宣的心思。她微微笑了笑,道:“不要白费口舌,我是不会再收徒的。你们快坐回来,咱们好吃好喝,否则……就各自告别也罢!” 梁宣见她如此说,心中竟然有某种轻松似的。闻琴没有说话,低下头,也坐了回去。梁宣却觉得她似乎在责备自己。他能够感受出她心里的失落。暗自想道:“琴儿要我学武,也是为我好。是为我们大家好。我何苦守着一个承诺不放?” 一念及此,他忽然又站起来走到床下,恭恭敬敬磕了个头,大声道:“求姑姑,就是看在与崔女侠当年的姐妹情分上,答应了我们的请求吧。” 惑心娘子冷笑道:“姐妹情分?她当年为了姓李的那个男人,把我舍在一旁,还跟我提什么姐妹情分?我当初只是为了跟她比武,要不是凤天刺在她那里,我便不会输她,那我懒得惹这一档子闲事,害苦了我……” 梁宣和闻琴对望一眼,心想这老前辈真是性情变得快,方才还慈眉善目和和气气,这会儿却又尖酸刻薄不讲情面。惑心娘子自顾自说着,很快又开始吃了起来,津津有味。但梁宣还跪在地上,他望了望床边的闻琴:看这光景,这师是拜不成了? 闻琴脑筋一转,嘴角撇过一丝难以捉摸的笑,忽然拍拍手道:“姑姑说得对,咱们不拜师也一样,怪麻烦的。快起来吧宣哥!” “啊?”梁宣不知所以。 “我说起来,咱们吃饭!”闻琴粲然一笑,梁宣被她拉着起来,坐回到座位上。 惑心娘子看看他俩,方点点头:“对嘛!这才是个样子嘛!” 于是三人又重新共聚一桌,竟然举杯畅饮。 尤其令梁宣不解的是,闻琴忽然一反常态,特别活跃,大声说笑,举杯、敬酒,小小一个餐桌,愣是让她一个小姑娘给带动起来。惑心娘子本来懒懒地倚在一边,只是喝酒,后来被她带动的,也渐渐来了兴致,开始围在桌前。 ※※※※※ 三个人有说有笑,谈天说地。 说是三个人,其实真正聊天的人只有两个。 梁宣只是坐在一边,闷闷地喝酒吃菜。他本来性情内向呆闷,并不善言谈。如今两个女人家在自己身边聊得欢,他也插不上什么话。而且他更不明白的是,为什么闻琴转变会如此之快? 他瞧了一眼闻琴,小姑娘坐在自己身边,一只手还搭上了自己的肩膀。 “愣着看我干嘛?我脸上又没有菜,又没有唱戏的,快动筷子啊!”闻琴责怪地推了他一下。 “哦……”梁宣被她过度泛滥的热情搅得心神不宁。他的心,似乎还停留在方才拜师的地方。 怎么也想不通,这惑心娘子为何就是不肯收徒。也想不通,闻琴怎么会如此轻易善罢甘休。 她们到底打的什么算盘,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梁家小子,怎的是个闷葫芦样个性?半天一句话也不讲?”惑心娘子奇怪地道。 “我宣哥就是这样子。话特别少。” 梁宣默默瞥了眼闻琴,心想:你平时也是文文静静,话并不多,怎么这会儿忽然活泼成这样子?他低头举着酒杯,用手摇动那里面的酒。 酒在杯子里打着转,酒水里的烛光也兀自颤抖不已。他望住那烛光的倒影,忽然想到:闻琴所做必有其因,她这么聪明,也许是又想到了什么方法。 “你这小伙子,只是喝酒,也不大吃东西。想想你爹爹年轻的时候,馒头一个人能吃这么一筐,米饭就不用提了……”惑心娘子又开始回忆往事。 “您怎的知道我爹爹的事情?”梁宣抬头,好奇地望着她。 惑心娘子愣了一下,慢吞吞地道:“哦,是了,我说的是李家那小子……”她指着闻琴道:“就是她爹爹呀,她爹爹不就是你爹爹么?” “姑姑!你乱说什么啊!”闻琴脸红着喊叫起来。 “什么?”梁宣还一副不解的样子。 惑心娘子笑道:“臭小子,你是真傻还是装不明白?我看你跟琴儿是一对儿吧?以后成了亲,那她的爹爹不也是你爹爹么?反正都是一样的……” 梁宣听到这里,才恍然理解,顿时羞红满脸,看看闻琴,她已经掩住脸,扭过身子朝向另一边。 梁宣尴尬地道:“前辈你这话说得也太……太直白了些!我与琴儿还没……还没行大礼,如今说这些还言之过早,还得是明媒正娶后方可如此。” “呸!偏有这么多讲究?我当初喜欢谁,就自己去了,还用什么八抬大轿明媒正娶!”说到这里,惑心的脸色竟然有些黯然。 却听得闻琴惨然道:“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我爹爹他……早就听不到了……” 梁宣眼前又出现了那场崂山的夜袭,崔玉姬的身死,还有那血色的白沙,那幽深的地窖,浓重的血腥味道。他情不自禁地握住了闻琴的手。 “唉!逍遥门真是杀人如麻的魔教!太也心狠!金风玉露二使,单论其中哪一个,都是非同小可,更何况聚在一处?你父母只有两人,玉姬还能带你突围,这……这真是不可想的!”惑心娘子说着,情不自禁拍了一下桌子,喟然长叹。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想当年,九大门派围攻逍遥谷,金风玉露二使二人合力,在雁愁峰伤了多少九大门派高手!就是这一役的伤亡惨重,从此各大门派都再无心力过问逍遥门之事。” “金风、玉露二人跟前辈您比怎么样?”梁宣问道。 “凭我一人,竭尽毕生功力,或许还可以跟他们其中之一堪堪打成平手;一旦松懈,便要落败,若是‘金风玉露一相逢’了,嘿嘿,那我可要溜之大吉了。” “此二人如此厉害?” 惑心娘子喝了一口热辣的白酒,叹道:“逍遥门的无上神功‘金风玉露功’是二人合练的,其中每种都十分了得,更何况二人合一?可谓是双剑合璧,那真是……我估计,只有玄牝心经才可以治得了他们了。” “玄牝心经?”梁宣念了几遍,这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 “玄牝心经他们逍遥门最至高无上的法门,其心法只有逍遥侯那个大魔头知道,我至今未听说还有第二人修炼这种魔功,据说玄牝心经会噬人心志,伤身很大。” “对的!我想起来了!有第二人练这玄牝心经!”梁宣一拍桌子道。 “你说什么?谁?” “叫什么……就是那个宗元使者,地位在金风玉露之上。那宗元使者,叫什么名字来着?……”梁宣看向闻琴。 闻琴脸色阴沉,平平地吐出那个名字:“叫雁云清。” 不料一听到这个名字,惑心娘子的脸色立马变得惨白,她扶住桌子,似乎打了个冷战。 “对!就是他!”梁宣道。他本来就记不得那雁云清的名字,只记住了宗元使,所以在交代事情的时候,只说是“宗元使”和金风玉露合谋算计了李龙佩夫妇。而闻琴在一旁听着,一直沉默,并未曾补充。所以惑心娘子并不知晓宗元使的名讳。 “是……是这个名字?”惑心娘子说道,声音有些颤抖。 “就是他。”梁宣肯定地说。但是惑心娘子怎么会反应如此怪异?他与闻琴互相对视,彼此心里都有些不解。 “姑姑,您……您认识雁云清么?”闻琴试探性地问道。 惑心娘子愣了一小会儿,眼神飘忽。摇头道:“不,不认识,不认识!我那时候,跟……跟你娘亲要好,只似乎听过这个名字……” “他原是我的师伯。”闻琴淡淡地道,“不过此人卑鄙无耻,出卖了我爹爹,不提也罢。” 惑心娘子的手缓缓抬起来,慢慢放在自己颈部之下。夜色中看不清她的动作,只是见她缓缓抚着胸口似的轻声重复着:“是啊,不提也罢……” 梁宣这时候注意到她的脸色,在月光之下呈现一片惨烈的白。也不知是明月如霜,还是她脸色煞白,总之那份白,在他看来分外心惊。 “雁云清的武功本来也不比我爹爹高多少,跟我娘也差不多,若不是我爹爹身死,我娘心中哀痛,或许我娘还能伤他,叫这狗贼吃几分苦头!谁想,这狗贼反而占了便宜,我娘跟他打了一场,才背着我脱逃!”闻琴歪曲了当时的事实,那时候雁云清在山下小桥上,亲手放了她们母子,只有闻琴吐了他一口口水。 惑心娘子双眼平视,目光仿佛随夜色奔向极远的远方。她略皱了皱眉:“是么?他真的这么做么?想不到……” “姑姑不相信我娘的本事么?我娘这些年来勤修苦练,功力已经大增,她常说,再碰你,跟您比试一场,也许可以不靠凤天刺就能赢。” “小姑娘,你在跟我夸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娘这些年一直相夫教子,我看她连怎么拿剑只怕都忘了,还说什么功力大增?当初她胜我,是靠了凤天刺之利罢了,如今却又讲什么?” “姑姑不信么?我娘当年学武,连我爷爷都说,她的资质在徒弟三人中是最好的,她近年勤加钻研,已经从前人武功中参出一套“凤舞十九式”,十九招招招致命,料得这天下少有人能破得了。” “笑话!有立必有破,哪有破不了的神功?就是玄牝心经也必有他的命门。小丫头,你话不要说得太满!”惑心娘子摇头笑道。 “姑姑不信,我这就叫宣哥演示给你看。我估摸着前辈也没有办法的。” “啊?”梁宣一口酒都要喷出来,放下酒杯,两眼瞪得大大的,看向闻琴:哪里听说过什么‘凤舞十九式’?闻琴这是要闹哪一样? 闻琴扫了他一眼,没有说话。那边惑心娘子道:“小姑娘!你不要信口雌黄了,总之是黑是白,你娘亲都已经不在了,也就由得你说了;不过你娘亲既然已经作古,我也没什么好争的,怎么样都随你好了!” “宣哥,你来,咱们来温习一遍凤舞十九式,演示给姑姑瞧瞧!”闻琴拉着梁宣就要往一边去走。 惑心娘子摆手道:“罢了罢了,你们莫要费事,我也不去管什么十九式、十八式,今夜喝得够了,我已乏了,先歇了,你们两个小的在这里闹吧!”挥袖子一扫,将桌上的酒菜很快全都收入一个包裹里,自己却枕着那个包裹,一翻身,呼呼睡起来。 ※※※※※ 梁宣被闻琴拉着一直走到门口,梁宣急道:“琴儿,你在做什么!什么‘凤舞十九式’?你从没跟我讲过呀!我怎么会呢!” “当然有,凤舞十九式确实是我娘所创。” “那你有这神功,怎的从不跟我提?” “我……我娘从没教过我,我是偷学的……” “偷学的?那怎么行?那能拿得出来吗?” 闻琴仔细看着他,突然低下头,细声细气地道:“宣哥,你果真要学武么?” 梁宣一呆,没想到她忽然这么一问。 只听闻琴低声说道:“我知道你心中并不想学,我也记得伯母临终的嘱咐;宣哥,我不想勉强你,你若是不想,那我去请姑姑教我。” “琴儿,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不是太客气了么?你我还分什么彼此?既然你要学武,那我为何不学?”梁宣拉起她的手道。“你我本来就是一体的人了,对娘的承诺,那都是过去的事;如今计划比变化大,咱们那时候何曾料到有如今这些曲折?有道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不会武功,那我们在这江湖上如何活命?” 闻琴抬头看着他,眼睛里终于闪出喜悦的光彩:“你真好,宣哥!” “现在先不要说那么多,你说说,那凤舞十九式是你偷学的,怎么会记得全呢?” “你放心,我还记得一大半,另一半想不起来也就罢了,说不定会有人帮你想的。” “那你现在怎么教我呢?惑心老前辈已经不管咱们了,人家都睡熟了!” “我只记得招式,你就学招式就可以了。咱们一天学三招,叫她破三招,还能拖几天……” “这样……行吗?前辈似乎无意于此……”梁宣挠挠头,半信半疑。他回望房内,惑心娘子已经高枕酣眠起来,在门口都能听到她的鼾声。 闻琴笑道:“宣哥你放心,我保证她一定会破这十九招的。她是个不服输的性子,方才只是嘴上说说罢了。我现在开始教你最初的三招,你明天早上就在她窗口练,叫她看见,看她说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