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西沉,夜已深。 蔽珍园的后园,通往东厢之路。静悄悄。 路一半藏在房舍的阴影之中,一半露在银色月光之下。恰如被分成了两半。 一个黑色的身影,悄无声息地从这路上走过去。 孟光祖的脚步声音极细极轻,如同是踩在云彩上一般,小心翼翼;他整个人也像一片阴黑的云,悠悠荡荡,鬼魅一般飘过这狭窄荒芜的小路。 即使小心翼翼地开着钥匙,声音并不是低不可闻。孟光祖极为耐心地将钥匙插入锁中,转动着,将锁打开,尽量不弄出一点声音。 锁长年失修,钥匙也甚为生疏,他不免多花一些时间,中间甚至晃了晃门,门动了动,这便有了些许的声音。 不过这点声音他们听不见。 孟光祖打开了门,东厢呈现在他的眼前。 他愣住了。怎么会亮着灯火? 这么晚了,那小丫头还没睡? 孟光祖心里一沉,难道他心里想的应验了?他眉头蹙起,额头上凶纹乍现,手自然地伸向怀中,握住兵刃。 如果果真如他所料,那么这两个少年从今以后就不必瞒了。 但是他仍然迈着步伐,小心翼翼地从路上走过去,声音很轻很轻。离着房舍越近,他就越小心。 他分明听见人说话的声音了。还没有走到窗户,那烛火忽然又灭了,紧接着有女子的笑声。孟光祖心里一紧。 他停住脚步。 窗户是关着的,他此时若在灯灭之后走过窗户,里面的人是会看到的。 因为明月朗照。窗外经过一个人,窗内便看见一个黑影。 孟光祖停在那里,手紧紧按住剑。听那屋里传来的说话声。 “宣哥,你说,你狠不狠心?”女人问道。 孟光祖一怔,这是李闻琴的声音,不错;但是这声音却一反常态,分外的娇媚和迷醉。 “我……我哪里狠心?”男人的声音。这是梁宣在说话,但却略带了些羞涩和紧张。 “你还不狠心?人家手臂上落下那样一块疤,方才也点了灯让你细细看了,你……你居然都不心疼?”女人气闷地道。 “疤痕么?疤痕……疤痕留下了也就留下了,还会长起来的。会长起来的……” “哼,你就是这样,整天说话敷敷衍衍,根本不曾真的关心我。你到底是不是真心呀?” “我……我对你当然是真心!难道你忘了那夜的《渔庄秋霁图》么?还有咱们的亲事?我都答应了娘亲……” 男人争辩着,还没说完,女人已经不满地嚷上了:“呸!都是在狡辩!那都是往事了,你不要拿这些陈年旧事来搪塞我!宣哥,你太让我伤心了,枉我对你痴心一片,以身相许,这几日,夜夜和你私自相会,委身……委身于你这个穷书生!你竟然如此待我!” “……琴儿,你……你莫生气!我怎么待你了?我对你始终如一,如有异心,天人共厌!只是个疤痕么,何至于如此呢?” “哼,何止是疤痕?我问你,你为什么一定要跟着孟员外去扬州呢?” “那是因为……因为孟员外待我们……待我们恩重如山,嗯,恩重如山,咱们不能辜负,人家一片好心,咱们怎么能拒绝呢?” 李闻琴听到这里,呜呜哭了起来。孟光祖心中一动,微微躬下身子,迈着碎步走到窗前下面,小心翼翼的直起身子。 他将头微微露出窗台之上,眼睛刚好可以透过窗缝看见房内的情景。 月光将房内床上照得一片银白,在这银白之中,虽然处于黑夜,但孟光祖凭借目力和月光,仍然可以看到床上的样子。 只见李闻琴头发散乱,披散在肩头,竟躺在梁宣身边,只是背对着梁宣,望着窗外。孟光祖心中一跳,几乎要以为这小丫头看见自己了……但是很快就发现,她一直撅着嘴,一脸不满;她虽然望着窗外的方向,但是完全没有注意到窗缝之外的一双眼睛。 李闻琴的雪白的脖颈露在外面,肩膀却在被子以下。孟光祖继续往她身后看去,只见梁宣突然一下子坐起来,他的上半身是裸露的。 他惊慌地对着闻琴的后背,抓了抓头发,道:“琴儿,你……你怎么突然哭了?” 李闻琴泪珠洒落,如芙蓉泣露,昆山玉碎,当真美艳娇柔,不可方物。只听她啜泣着说道:“你……你不要管人家啦!还不是你?人家什么都给了你,你还对人家如此不上心。让我哭死算了……” “你不要哭,琴儿,你要我……要我怎样?我听你的话便是了……” “那孟功明对我眉来眼去,明显是有意轻薄侮辱于我,我早就看出他心怀不轨,几次三番对你说,可是你却总是不肯听;如今说什么去南边,还不是那小子又要趁机欺负我?你却如此不明,眼睁睁看着我被人轻薄!” “孟功明……孟大哥是好人,他……他与孟员外一向待我俩好,他对你,我相信……我相信只是关心而已,谈不上什么歪心邪念吧?” 孟光祖看到这时候,略有些不耐烦。心道:“我还担心今夜那声莫名的猫叫,是这小丫头装出来的,生怕她知道了背后的大计;如今悄悄来查看,想不到都只是自己多虑了,还撞见了这小丫头和傻小子偷情!” 他方才查看过了西厢,不见梁宣的身影,以为他们撞破了自己和儿子的计策,想不到梁宣来到了此地,竟是在偷香窃玉。 他听了一会儿,越发觉得好笑,于是悄悄潜回来,走回到路上。抬头看看月亮,那月亮已经下到屋檐之下了。 再次悄无声息地踏上来时的路,但是这一回,那心中的疑窦已经消散,反而有种撞破春情的自嘲和尴尬。 这样想的时候,他又听见了一声猫叫,一抬头,只见一个黑猫,从他眼前很快地掠过去,一个跳跃就上了房顶。 ※※※※※ 梁宣红着脸,听闻琴念念叨叨着,他死死盯着窗外。那双眼睛消失在那条缝隙中之后,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 梁宣忽然道:“走了!” 闻琴呼出一口气,忽然像沉到水里似的缩到被子里去了。 梁宣也不说话,从被窝里钻出来,赤着上身,伸手就将衣服拿过来穿上了。他穿戴好这些,才低声说了句:“琴儿,我好了。” 闻琴的声音从被窝里也闷声传了出来:“你……你先转过身去。” 梁宣答应了声“好”,就转过身去。 梁宣转回来的时候,闻琴头发已经扎了回去,整整齐齐,只是从脸蛋到脖颈还是红红的。梁宣心里一热,不敢往下看,也不敢多想。闻琴方才究竟有没有脱衣服,他却根本不晓得。 片刻之间,闻琴想到这一计策,也是急中生智,将孟光祖打发走了。梁宣将上衣脱了,与闻琴缩在被窝里,其实被子底下两个人都是分开的;两个人对着孟光祖,演了一出偷情的戏码。 孟光祖一到窗台,闻琴就发现了,因为她是对着窗台的,而且是有意盯着那里瞧;她一看到孟光祖来了,就在被窝里掐了梁宣一下,梁宣这才警觉起来,可是没想到他竟然从被子里钻出来,坐在那里。 这一出戏,演是这么演,可是说些什么词,可都是两个人临时想的,随机应变。梁宣一直笨嘴拙舌,也不会答话,更不会什么花言巧语,他方才紧张地手心都直冒汗,说话也觉得舌头不打弯;可是闻琴却好像十分自然,他真的是很佩服。 梁宣用手擦了擦自己额头上的汗,紧张地摇摇头,却听到一声笑;他抬起头。 闻琴正望着自己。娇羞无限,烛光之下更觉秀美动人,清丽无匹。他心中一荡,情不自禁地伸过手去,握住了她的手。 闻琴想要往外抽;但梁宣用力握住了,她终于也不再挣脱,任他握着。 闻琴柔声道:“你……你再不放手,可要耽误大事了。” 梁宣道:“琴儿,方才的话,你说得真好,可是我……我有很多话却都是真心的。我……我说不来谎话。” 闻琴也低声道:“我也是……也是真心的。宣哥,你还不知道我的心么?若是换了旁人,今夜我情愿死了好!” 梁宣大喜,揽着她靠在自己肩头,感觉心中无限甜蜜:“琴儿,你对我如此,叫梁宣此生怎能报答?” “我……我现在只当自己就是你的人了;只盼你一心一意,莫要辜负我才好。”闻琴低声道,说到后来,居然有一丝哽咽和凄楚。 一个女孩这样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贞洁名声交在自己手里,让梁宣感觉到,胸中有一股感激、欣喜,混合着愧疚、怜惜的春潮,滚滚澎湃起来。 他心中扑通扑通直跳,道:“琴儿。我答应你。我若辜负你,叫我梁宣天诛地灭,不得为人!”他指天盟誓道。 闻琴将他的手拿下来,啐道:“又在说这些傻话啦!好好的发什么毒誓?”她从梁宣怀中起来,道:“好了,现在咱们该动身了。” “动身?去哪里?” “离开这里。这孟府是呆不得了。必须马上走,今晚就走。” 梁宣恍然大悟,于是点点头,赶快悄悄回到自己房间,胡乱包了几件穿的衣服。闻琴那边也诸事齐备,大约也没什么可准备的。 闻琴道:“宣哥,碧水剑带了么?” 梁宣拍了拍腰上,笑道:“都在这里了。” 闻琴点点头,将手头上草草写完的那封信放在桌上,嘲讽地道:“这信留不留却也没什么作用,咱们一走,姓孟的一定知道事情败露了。” 两人刚出了门,梁宣又大呼不好:“咱们深更半夜的,如何能出得去?那守门的也必然发现了咱们!” 闻琴道:“这个不急,你随我来。” 梁宣跟着她悄悄出了西厢,来到残荷听雨阁前。湖畔有一丛竹林,拨开竹子,竹林之后居然有一块大石头,贴着墙,平滑得很。石头顶端距离墙头大概有一人高。 梁宣会意,背着闻琴,让她踩着自己先爬到了墙头,自己则轻轻一跃,攀着墙边爬了上去。 两人从墙上跃了过去,下到另一边。却是个穿堂巷子。此刻巷子里静悄悄的,阵阵阴风吹过,吹得人身上直起鸡皮疙瘩。 刚走没几步,就听见巷子那边传来几声狗叫。两人吓了一跳,悄悄往那边走了几步,那狗竟然毫不放松,越发叫得响亮起来。唬得两人都住了脚步,一时之间都不敢动弹,唯恐惊动了孟府的人。 闻琴叫苦道:“我竟然忘了墙这头还有这个冤家!若是吵得人醒了,那可就大事不妙了!” 梁宣心里一动,从随身带着的包袱里掏出了个什么,就往狗那里扔了过去。深巷之中,只听得一声滴溜溜滚的声音传过来,煞是响亮,听上去倒像是一只瓶子。 闻琴跺跺脚:“我的好哥哥,你这是扔的什么东西?” 梁宣苦笑道:“我也不知!胡乱摸出来就是,谁看得清?” 正在焦急,谁想梁宣这胡乱地一扔,反而弄拙成巧,那狗叫了几声就不叫了,只听得狗叫呜呜了一会儿,忽然显出怯意。 闻琴听了大喜,道:“怪了,没想到这狗是个脓包,扔个什么就吓住了,咱们快些走!” “走?怎么走?” “看看两旁的角门有没有上锁?” 两人摸黑向一头走过去,没想到那狗就在这一头,见两人过来,往后缩了缩,一声儿也不言语。梁宣伸手摸了摸角门,叫苦道:“不好,锁上了!” “那另一边不用找了,一定也锁上了。” “现在怎么办?” 闻琴犹豫了一会儿,忽然道:“看看应该有狗洞,咱们钻狗洞出去!” 于是梁宣又走过去,将狗赶开,忍着恶臭,在狗窝附近的墙边踢了一圈儿,闻琴在旁边等了一会儿,果然听得梁宣喜道:“琴儿!有了!在这儿!” 那狗洞还没有三岁小儿高,两人跪下来,侧着身子也过不去,后来勉勉强强总算躺着才能钻过去。幸而钻出去之后,外面居然便是大街了。当下两人在黑夜里激动不已,竟然有种从牢笼里解脱的喜悦。 “宣哥,方才出了这狗洞,我还真的不知道外面是什么,若是还是一个院子,那我可真的没什么法子了!”闻琴叹道。 梁宣见她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有意调笑道:“若是咱们的机智过人、七窍玲珑的李女侠都没有法子,那可真叫没有法子了,到时候只能让我这一个山野村夫,拉着你去向孟大爷赔罪谢礼好了!” 闻琴微微一笑,道:“李女侠犯了错误,你这山野村夫能脱得了干系?我说什么也要拉你当一个垫背的!” 梁宣挽起她的手,哈哈笑道:“当垫背的就当垫背的,反正能跟你死在一块儿,那也是人生一大乐事,此生无憾!” 他今夜心情一波三折,初时的烦躁,其后撞破孟家父子阴谋的不安和惶恐,再到后来紧张应对孟光祖,与闻琴患难见真情;如今真正从牢笼中逃脱出来,顿时觉得心中畅快不已,那股甜蜜重新涌上来。 闻琴脸一红,使劲甩着他的手,啐道:“说不了几句玩笑话,又没有正形了。宣哥你越发不老实了。” 梁宣不说话,只是笑着,牵着她的手,往前大步走开去。 当下二人稍作调整,看看空中明月西沉,天亮还早,于是便往城门走。约莫走了不到半个时辰,听见鸡叫了。便一起等在城门,待到城门一开,便从彭城出城门而去。 ※※※※※ 二人出了彭城,一连行了数月,晓行夜宿,也不知走了多少路程。因为来的时候翻过沂岭,路险南行,因此北上的路程就绕道而行,转而往东。 沿线路过几个市镇,随身的干粮都用尽了,于是只得拿出些衣物来兑换。不过这样的日子看看也过不远,闻琴不禁忧叹道:“过不了多久,咱们只怕就要要饭了。” 这日到了泗水边上,二人站在泗水岸上,眼望滚滚泗水,远去无边。其时黄河已经夺淮、夺泗水入海多年,如今又往山东入海。泗水河还有黄河故道,河面宽广,河上渔船点点,家家炊烟袅袅。 想起众人都是有家可归的,而自己却在天涯流浪。这泗水无休无止,向南入淮水,自己却不知要到何处去。不禁心下更加怆然。 岸边恰好停了一船,船上的汉子抱着自己的小孩在逗弄。汉子见他们两个呆呆看着这边,不禁问了他们几句。梁宣随口应答着,那汉子便道:“兄弟既然要去泰山,怎的走这边?这离泰山又远了。” 梁宣一听,便向那汉子打听路线。汉子便说道:“兄弟何不沿泗水南下到淮河,从淮阴再乘船往大运河北上,可到山东。”梁宣一听大喜,详细询问沿途路线,暗暗记在心。 那汉子见梁宣二人千里流浪,衣衫破烂,心中可怜。便进船给他们拿了些干粮银子。二人感激不尽,千恩万谢地道别而去。 于是转而南下往淮阴。这日到了泗阳,又碰上了连日的阴雨。梁宣因为将干粮包裹在包袱里,天气潮热,竟然生了霉。二人又没了口粮,每日开始乞讨要些饭食,但也是上顿不足下顿饥。 天气燥热,临近黄昏,又忽然下起了大雨,走了一阵,雨势太大,梁宣捡来的一把破伞只怕要被淋坏,于是二人快走了一阵。望见前面有一座破庙。在这天色昏迷之中,只见庙中隐隐约约一盏孤灯。二人加快脚步,向破庙走去。 破庙原是个河神庙,庙门口还蹲了个大铁牛,只是多年失修。进得门来,二人浑身都已经被淋湿的差不多。抬头看去,只见庙中神台之下,拢了一盆火。火上架起支架,上面正煮着什么汤。浓郁的香味从汤碗里满溢出来,飘得整个破庙里都是。 一个白发老妪,坐在火堆前,闭目凝神,似乎正在入睡酣眠。她年纪大约已经有六七十岁,瘦骨嶙峋,鸡皮鹤发,怀里揣了一根瘦竹杖。脚边堆了几只碗,还有一根扁担,上面吊着几只破葫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