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你们是什么人?是崔阿姨跟闻琴姑娘么?”陡然出现的那声音,颤颤抖抖地出口。听上去居然像是梁宣! “宣哥!”闻琴欢喜,叫了一声。 但是崔玉姬已经没有时间去理会他,这片刻功夫,头顶上方已然传来狞笑,只听“呲啦”一声,小小的瓜棚竟然被金风从中间一剑切成两半! 瓜棚里的三人如同躲藏的小鸡,陡然被打破了庇护的壳,外面广大而又幽远的月夜,像潮水般迅速将他们浸透了。 崔玉姬迅速扬起凤天刺,向上一挡,“当”的一声,凤天刺和金风手中的雌雄剑相碰,金风顺势起脚,在凤天刺上轻点足尖,一个翻身,潇洒利落地翻了开去;崔玉姬也同时屈膝,朝相反方向滑了出去。 两个人终于面对面立着。 雌雄双剑才只拔出了一把雌剑,凤天刺却兀自颤动不已。 “娘亲!”闻琴在黑夜中大声喊了一下,她想往母亲那跑,但是幸而被梁宣抓住了:“危险,这恶贼武功非同小可,你去了反而添乱!” 金风望着崔玉姬的眼神飞快地一转,同时往梁宣的身上扫了几眼,狭长凶悍的眸子中闪过一丝厌烦和暴戾。 “想不到你居然还活着。”他轻轻吐出一句,手上的雌剑已经横扫出去,正是奔着梁宣而去! 然而雌剑刚刚探出头,凤天刺随后便望风而至。崔玉姬挡在金风的身前,护住身后的梁宣,两人又呈对峙之势。 “你们要的是我们母女的人头,何必把其他不相干的人牵扯进来?” “崔女侠果然侠义心肠,对一个毫不关己的人也有这份恻隐之心,当真是让我辈佩服得紧哪!” “少废话,出招吧!” 崔玉姬话刚落,金风一声“得令!”喊出,雌剑飞旋,将凤天刺逼得步步倒退! 金风攻势甚是凌厉,崔玉姬凝神对敌,使出“凤舞十九式”的招数来,这是她依据师父当年所传的崤山派剑法,结合凤天刺的威力独创的招法,十九招、招招有变,变化多姿。金风的雌剑单枪匹马,反倒被崔玉姬的凤天刺围住了,一时之间左支右绌,竟然占不到上风,这不禁令这个逍遥门两大圣使之一的大魔头颇为吃惊。 金风和崔玉姬在瓜田里缠斗,一旁的闻琴和梁宣则焦急地观战,目光时刻随着崔玉姬转。 梁宣突然面色一变,大叫:“小心!”他推着闻琴倒在一边,两人咕噜噜翻滚出去。原来这魔头看见闻琴在这儿,反而多了一个心眼,眼中杀气微芒,趁势掷出一枚追魂镖!正是对着闻琴的方向。 追魂镖擦破夜雾,如同暗夜里的蝙蝠,从金风的手中呲溜溜飞出去,闻琴吓得出了身冷汗。 崔玉姬大叫:“奸贼!暗算孩子算什么本事?伤了我女儿我跟你拼命!” “嘿嘿,逍遥门的人本来就不是什么正大光明的人,暗算你又能怎样?” 幸而追魂镖擦着梁宣的后背飞了出去,像只燕子掠过水面,轻轻蹭了一下;但是这一下,已经令梁宣疼得叫了出来。 梁宣按住闻琴的肩头,护在她身前,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道:“好险,好险!那镖差点就打到你身上了!” “小心,它还要回来的!”闻琴大叫道。 梁宣心中一惊,刚刚要问,果然见那追魂镖飞速旋转着,又朝这边扑了过来!夜幕里似乎还看得见镖身擦着空气,燃起火星! 他“啊呀”一声大叫,推开闻琴,一个倒栽头翻到过去,同时飞快地从背后抽出绑在自己背上的草帽来,就势在空中一挡!……追魂镖闷响了一下,从草帽上穿了过去,立即减力,飞了没多远落在瓜田里。 “宣贤侄,劳烦照顾小女!”崔玉姬大喊道。 梁宣点点头,正要答应,只听金风冷笑几声:“先管好你自己吧!”他趁着间隙又掷出一枚追魂镖,雌剑舞得更加密不透风。 他迟迟不肯出雄剑,便是自恃武功高于崔玉姬,是以只以单剑对敌。可谓傲慢之极。 崔玉姬的凤天刺势头已经远远没有方才凌厉,她长途奔波,屡遭追击,身负重伤剧毒,金风料得她支撑不了多久。是以在“凤舞十九式”使出来之后,他便耐下心来,和崔玉姬虚耗体力,他就是要使她气力渐渐衰竭。 看着人以这种方式,慢慢的死,总能让玉血书生觉得一股畅快。 梁宣左支右绌,摇摇摆摆,手拿草帽挡来挡去,对付那追魂镖居然还不落下风!只是那草帽已然多了几个洞。但他仍然将闻琴的手紧紧拉着,胆战心惊地看那镖子何时会来。 “宣哥,你还好吗?”闻琴被他牵着,慌乱地问。 梁宣不答,他看见金风和崔玉姬又逼近了。梁宣忽然松开闻琴的手,悄悄从金风背后潜过去。金风正在跟崔玉姬缠斗,哪里顾得及他?但觉背上忽然一沉:那少年小子居然冒险爬到了自己背上! 两人相斗,何等危急?这小子居然能近身? 金风凤眼圆睁,大喝一声:“臭小子!不要命了么?” 梁宣一声痛呼,被金风用内力从背上震了下来,他本来并无任何武功内力,痛得在地上大叫。闻琴赶紧跑过去:“你怎样了?” 梁宣摇头,咬牙,扬扬手中的东西:“这下子他再也不能掷那玩意儿了!” 原来他方才伏在金风的背上,正是偷了金风的箭袋,那追魂镖都装在这袋子里。 金风自恃每次取镖,动作都十分迅捷,这少年居然能看得清!金风心里微微一惊。 “小贼,今日先拿你开刀!”金风叫了一声,忽然收了雌剑,转向梁宣扑去。崔玉姬急忙向前阻止,却不料金风这一招正是一个虚招,有意让崔玉姬来前!他大喝一声,终于从背后抽出雄剑,向崔玉姬颈项击杀,崔玉姬忙用凤天刺抵挡——这一招却也在金风的预料之中! 正所谓一步差、步步差,金风左手的雌剑早就等在那里! 他嘻嘻一笑,雌剑向上一挑,崔玉姬手上一松,那凤天刺居然从手中飞了出去! 夜色之中,凤天刺如一枚银针从夜幕里穿梭出去,月光轻轻擦着剑身,一道银色的光很快地闪耀起来,又熄灭了。 雌剑挑落了凤天刺的同时,穿透了崔玉姬的半只胳膊,鲜血直流。她双足一点,翻出去几丈远,几丝热血在空气中淋漓抛洒,闻琴似乎都嗅到了血腥味。 金风挑落了崔玉姬的兵器,对方自然是毫无还手之力,因此自度胜券在握,狞笑不已:“崔女侠,快快求饶吧,我还能考虑给你和女娃娃一个好下场!”他口中说着,手上动作却丝毫不停,雌雄双剑合二为一,双剑如一剑,更加迅猛不可挡! 崔玉姬已经退到了瓜田畔高粱的脚下。金风双剑迎面赶上,崔玉姬一脚踏上高粱,沿着高粱又长又弯的身子飞身而上;高粱叶子从高处落下,簌簌不止,满眼叶落如雨,人影模糊,金风甚是恼火。 “崔阿姨,接着!” 远处,梁宣忽然抛过来一个物事,像是拐杖;崔玉姬接住了,但是她身影在纷纷扬扬的叶子间时隐时现,看不分明。 “装神作怪!”金风冷哼道。 高粱的身子凄惨地一颤,已经被金风拦腰截断,叶子、杆子、穗子零落而下,如雨如织!凌乱中,金风仰头看去,居然见崔玉姬从头顶直扑而下!直抵自己百会穴!那手中居然又多了件兵器! 他心里一动,忽然生出一丝不祥的预感……下意识地拿双剑去挡,却只听得“噼啪”两声脆响,金石碎裂之声而起,金风手中的雌雄双剑顷刻之间竟已经断成数截! “碧水剑!”金风倒吸一口凉气道。 “知道就好,看剑!”崔玉姬冷冷笑道。 原来那少年方才扔过来的那不起眼的拐杖,居然就是自己日思夜想要夺过来的碧水剑! 而这碧水剑一出手,竟然将他使用多年的雌雄双剑,双双斩断,当真是了得! 金风陡然失却了兵器,向后一摸,这才想起被方才那少年偷去了箭袋,这下子真是一无所有,完全占了下风,转眼间情势翻转。眼看着碧水剑迎面扑上,他哪里敢去赤手空拳对付这绝世利器?当下施展出轻功,单足一点,凭空而起。 金风的轻功也是十分了得,几个起落,人已远去,崔玉姬大叫不好:他竟是直奔闻琴和梁宣而去!她这几招已经是勉力支持,内功提不上去,轻功无法施展,眼看着闻琴和梁宣就要毙命于金风之手了! 金风冷喝道:“臭小子!今日先杀了你,总算过过瘾!” 他一手就将梁宣提起来,闻琴大叫惊呼,扑倒在他腿上。金风却忽然“啊”的一声痛呼,将梁宣抛了出去,紧接着捂住自己左肋,血流不止! 梁宣摔出去老远,爬起来,手里竟然拿着崔玉姬的凤天刺! 原来凤天刺方才被挑出去,恰好被他拾了起来,因此趁机偷袭金风,金风哪里料到这毛头小子居然还持着兵器?一时大意,倒叫梁宣来了个攻其不备,一击得手! 崔玉姬刚刚赶到闻琴身旁,不远处金风捂住伤口,似被惹急了一般,狂啸一声,闪电般身形一动,迅速扑向梁宣! 崔玉姬喝道:“手下留情!”但是已然迟了,金风一脚踢翻梁宣,梁宣还没说话,已先被他制住;金风扼住他咽喉,另一手扬掌就向着他胸前打去! 眼看着梁宣这回真的就丧身魔头掌下,却不料金风的掌贴在他胸前,宛若被黏住,随即又像被烫了一下一般,立即缩回去!在这片刻功夫,金风面色大变,盯着梁宣的脸…… 金风一手将少年松开,倒退几步,指着少年,声音颤抖,瞳孔骤缩,大声惊呼:“门主……门主……不!你……你到底是谁!是谁?” 梁宣一脸茫然,吐出一口鲜血来,朝他走近,一面沉声艰难地道:“有本事,你就来杀了我!恶贼!”他走一步,金风居然就退一步,如临大敌;他后退几步之后,再也动不了,摇头惊叫道:“不可能,不可能!” 金风冲天而起,一阵风也似的从空中飞过,越过这山溪,转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梁宣一屁股坐倒在地上,用袖子擦了擦嘴边的鲜血,茫然不知所措。 对面溪水中,山路上,一个人影也无。 霎时安静下来。 崔玉姬两眼一迷,忽然身子就软了下来。 闻琴大惊失色,赶紧扑到母亲身边;梁宣也站起来,奔到她身前,他蹲下身子把了把脉。闻琴还在大哭不止,口中不停呼喊着。 崔玉姬脸色如薄纸,嘴唇铁青,浑身僵硬,渐渐冰冷。闻琴觉察出不对,一摸母亲后背,才发现一片鲜血洇湿了。 原来崔玉姬早就身负重伤。方才在马上,她就中了好几枚追魂镖;跟金风比试,又中了致命的一剑。闻琴越发心惊和悲痛。她抬头看了看梁宣,梁宣摇了摇头。崔玉姬双眼还在紧闭着。 “崔阿姨拼尽全力去跟那恶贼相斗,已经用尽了精力;伤势又太过严重……” 闻琴将母亲抱在身前,大声哭起来。梁宣跪坐在一旁,沉默不语。夜风穿过小河呜呜地吹过来,一群高粱弯下了腰,已经落满地的高粱枝叶在野地里随风乱走,吹过田里倒卧的西瓜。整个大地依然静默。 梁宣和闻琴守着气息奄奄的崔玉姬,一代女侠,即将在这片陌生的田地走完自己的残存生机。 忽听得崔玉姬嘴唇微启,吐出几个字来。闻琴哭声一停,赶忙去仔细倾听,听出她居然在喊一个名字:“梁宣……” 梁宣一个激灵,连忙趴在崔玉姬身前,大声道:“崔阿姨,我在这儿!您要对我说什么!” 崔玉姬勉强睁开眼,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闻琴,艰难地道:“闻琴……我女儿……婚事……” 梁宣答道:“是!是,我一定照顾好琴儿妹!” 崔玉姬冰冷的手,混着鲜血,将梁宣的手拉起来,又将闻琴的手拉起来,叠放在一起。 “你们俩……好好在一块儿……碧水剑……” “崔阿姨放心,我……琴儿是我未过门的媳妇!我梁宣现在就向您发誓,此生绝不负她!定然好生照顾她,保管碧水剑,不让魔门夺去!”他说着,使劲抓住了闻琴的手。 闻琴瘫软无力,任由他抓着,只是伏在母亲身上,微弱地叫了句:“娘……” 崔玉姬微微笑了笑,将手放在二人的手上,唇边的微笑忽然凝固住了。 她带着微笑闭上了双眼。 闻琴从喉咙里滚出一声呜咽,忽然一下子扎进母亲的怀里,只看得见她肩头轻颤。 梁宣两眼茫然,眼泪潸然而下,手背上还盖着崔玉姬冰冷的手。 ※※※※※ 数月后。 渔仙镇只是东海之滨的一个小镇。 相传古时候有一个打渔的渔夫,一天出海,就此失踪,一去二三十年;有一年突然自海上归来,容颜依旧,而家人都已经老的老、死的死。远近渔夫村民咸来问讯。渔夫自称,到了海上一座孤岛之上,不知外面是何世,二十年后方才返回。村民以为奇,奉之为神仙。从此这个渔夫所在的小镇便叫做“渔仙镇”。 小镇的传说已经成为往事,被人们当做案头奇谈。仙山孤岛和成仙的渔夫也已经成为旧迹,渔仙镇已经成了东海边一座被人遗忘的小镇。镇上人烟稀少,海风长年吹拂,沙滩是白色,海是蓝色,海岸是黑色。 海边有一座山,名唤鹞子崖。临海耸峙,上下绝壁。鹞子崖中间,是一处山谷。山谷之中,对着谷口,能望见远处蓝天大海的地方,有一处农家。 方圆几里,只有这个地方还有人能安家。村民们都知道那是梁相公的家。 简单几间草房,低矮的院墙,正门挂一道门联,是梁相公生前亲自书写,道是: “海客谈瀛或可睹,烟霞明灭信难求。” 字写得龙飞凤舞,遒劲苍然,面朝大海,任海风吹拂。每当朝阳初升,海上的红日光就洒在那一个个森然的字上。 但是村里认字的人不多,所以大家都不明白这幅对联究竟是什么意思。而自从梁相公死后,能解读这副对联的村里人更加少了。 现在梁家小房子里住着的只有梁寡妇。梁相公害病死了;梁家娘子哭了三天三夜,哭瞎了眼。就成了盲眼的寡妇。人们都知道她如今是跟儿子梁宣一起过活。 今年,大家发现鹞子崖里多了一个人。 ※※※※※ 几个月前,梁宣从外地领回来一个美得令人惊讶的小姑娘,进了鹞子崖那道山口。瞎眼的梁寡妇不叫她进门,大家啧啧称奇:天上掉下来的人物都不要,不知道寡妇心里打得是什么算盘!但是大家除了赞美那姑娘的容貌之外,其余的一概不知。 有人看到,那姑娘神情凄苦,来的时候胸前抱着一个陶罐。大家猜测是骨灰。 但是日子也就这么过下来。梁宣领了那姑娘回来,也没见他们成亲,梁宣依旧每天上福来市场卖草鞋,卖字画。那姑娘却躲在鹞子崖不出来。 直到后来,有人在市场上见小宣挂的一幅美人图,美人的名声才传开来,全镇的人都去鹞子崖看美人。 梁家门外的山谷口,比以往又多了许多男人,来来回回,等着看梁家的未过门小媳妇出来。 “哟,瞧啊,过来了!”村民们中传来一声惊讶的喊声,大家都安静下来,看着海风里迎面走过来的那个妙龄女郎。 海风里走过来那个女子,她的长发整整齐齐扎在脑后,有几根自然垂下来,顺着风往后面飘。女子低眉顺眼,脸是海沙一样的白净光滑,微微有些红润;她挎着一篮子衣服,从上到下清一色渔家少女打扮。 她脚上还穿着梁宣编的草鞋,一双莲足,嫩生生踩在白色的沙里,踩出一个个的脚印。 这女子就是李闻琴。